身穿残破盔甲的少年被逼上绝路。
    身后是闪烁星光的大海，身前是神明的宠儿，手持三叉戟的少女。
    孩童们眨动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两名不速之客。
    献祭，杀戮，算计，欺诈，这些都跟他们无关。
    在王锦的刻意控制下，上城区的风没有吹到贫民窟。
    海浪拍打着岸边，幽海鲸雪白的尸骸总会让人觉得渺小。
    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仿佛刚才那令人心跳加速的突围与追逐都是梦境。
    “我要向你问话，铁鸦哈拉尔。”
    少女挥舞着三叉戟，长发随风飞舞，她面色严肃。
    不需要知道这人是谁，既然他现在是铁鸦，那就用铁鸦的身份跟自己对话。
    “好，反正也逃不掉了，穿着盔甲跳海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铁鸦叹了口气，转身，站定。
    盔甲下平静的目光看向海瑟薇，看向这勇敢坚强的姑娘。
    王锦知道，自己铁鸦的身份在海瑟薇面前已经不是秘密了，只差一层窗户纸而已。
    不过他们很有默契地没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王锦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第一次突围被狠狠打回来时他就发现了，女警小姐每次攻击都是全力以赴，现在的追赶仍旧如此。
    不愧是海瑟薇。
    “铁鸦…你杀了很多人，主教，局长，市长，还有那些企业家。”
    海瑟薇微微皱着眉头，细数着铁鸦的罪过。
    王锦点着头，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
    女警小姐这样做很正常，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应该会让自己认罪。
    可惜，海瑟薇接下来的话是王锦始料未及的。
    “呼…”女警小姐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铁鸦的眼睛，“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王锦愣住了。
    他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我是怎么想的？一名罪犯是怎么想的？”
    王锦下意识重复着。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话不像海瑟薇，或者说从前的海瑟薇能问出来的。
    可她确实这么问了。
    向她最厌恶的罪犯提问，问对方的心中所想，问他为什么杀人。
    “是的。”海瑟薇点点头，面色严肃。
    王锦沉默良久。
    他意识到了这是个困难的问题，也明白了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缓缓开口，以一名罪犯的立场，说着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们该杀。”
    “海瑟薇，你应该多来贫民窟看看，看一下这群居民的生活，看看冷冽者都做了什么。”
    “那个皮肤被水泡得惨白发皱，却不得不拼命捕蟹的中年人，他并不是为了满足私欲，而是为了将自己的孩子从冷冽者手中赎回来。”
    “那个残疾的青年，他并不是天生如此，双腿是在一次强行募捐中被打断的，他的未来和人生也跟着一起断了。”
    “那名正在洗衣服的姑娘，她读书很好，以后说不定能成为一名会计，可她的父母在两周前成了信徒。回到家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儿，她不得不放弃学业，养活弟弟妹妹。”
    “离我们五十米远那具尸体，她刚刚得到了远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回到冰蟹港跟家人分享喜悦的路上，被北极之光的海盗盯上了。”
    “幻想中的生活还没开始，他们便再也没机会跟家人分享。”
    “或许在你眼中，我杀的都是达官贵族，是立足于这座城市顶端的成功者，而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杀人是为了什么。”
    “可归根结底，一切的出发点依旧是埋藏在城市深处的，人民正在经受的苦难。”
    “他们是挣扎着想要爬向未来的普通人，哪怕是幽海这种地方，他们也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王锦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
    “我不允许。”
    “所以你杀了那些伤害他们的人？”海瑟薇叹了口气。
    “是的，哪怕你曾经是那些贵族的保护者。”王锦点点头。
    保护者，这就是海瑟薇的纠结所在。
    她梦想着成为挡在百姓面前的壁垒，可在此之前，她是只在上城区巡逻的警察。
    她保护的人是主教，是莱恩·伍德，也是刚被摔成肉泥的市长。
    这些家伙全是人渣。
    发现这件事之后，海瑟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迷茫与绝望。
    世界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甚至能用糟糕来形容。
    “海瑟薇…想明白了吗？”王锦开口询问，“你觉得我是对是错？”
    半晌的沉默。
    海瑟薇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眸中再也没有半点迷茫。
    海瑟薇深吸一口气，声音严肃：“你是错的。”
    “见证过世界的灰暗之后，你依旧愿意保护他们吗？”
    “不，不仅仅是他们，我要保护所有人。”海瑟薇用力摇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将不再被命令或是神谕束缚，我会尽自己所能减轻他们的苦难，让他们不再被伤害。”
    “我不会就此止步，哪怕见证了世界的灰暗，我也会一点点走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可这就是我的正义，是我会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是我一个人的，漫长的战争。”
    海瑟薇认真说着，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那双眸子中的旖旎之光逐渐收拢，凝实。
    仿佛能够直接看清未来。
    “哈…”
    王锦笑了，笑得无比开心。
    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看清生活的本质后依旧热爱生活。
    那么海瑟薇的英雄主义，便是在认清世界并不美好后，继续用最大的热情与决心，贯彻自己的正义。
    跟王锦相同的路，却是完全不同的做法。
    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殊途同归。
    “做得好，女警小姐。”
    王锦面带笑容，衷心祝贺着海瑟薇。
    “你真的在用心去看这个世界的颜色…就这么走下去吧，行该行的路，用一生去打完这场美好的仗。”
    “公义的冠冕或许不会到来，但至少，你问心无愧。”
    “你…”
    嘭！
    海瑟薇刚想说些什么，整个人便随着一声巨响愣在原地。
    她认得出来，那是枪响。
    枪响！见鬼！
    海瑟薇没低头查看自己，而是抬头看向铁鸦。
    那名罪犯身上多了个巨大的空洞，是足以致命的贯穿伤。
    “噗…咳！”
    鲜血从盔甲下流出，铁鸦的身形开始摇晃。
    在他正对面，海瑟薇身后。
    冒险家正举着火铳，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海瑟薇知道，那绝对不是火铳能打出来的伤口。
    那种程度的伤，只可能来自大口径狙击枪。
    可她不记得任何一方有这种人。
    扑通！
    “不！”
    带着血迹的水花四溅，海瑟薇瞪大眼睛。
    铁鸦哈拉尔沉入大海了，那身铁甲成了他的坟墓。
    ——
    幽海之舵，莱恩·哈克文的双刃，王锦一开始跟威尔康厮杀时用的怪谈物品。
    它的副作用很奇怪。
    除了发高烧，还有…
    肋下长出鱼鳃。
    王锦尝试过，这些鱼鳃并不是摆设，它们真能让人在水下呼吸。
    也就是说，哪怕真的身穿铁甲跳海，他也不会死于窒息。
    更何况那身铁甲是猩红武装，随时都能脱掉。
    王锦深吸一口气。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呼吸，又不太像呼吸。
    好在王锦体验过一次人鱼的生活，对这种特殊情况很有经验。
    计划又向前推动了一部分，那是王锦提前跟红桃说好的。
    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必须狙杀哈拉尔。
    只要不命中头部，王锦就不会直接死亡。
    绿神气息滋养下，伤口很快就会复原。
    这次攻击是让哈拉尔退场的关键。
    “嘶！！”
    痛觉逐渐恢复，伤口触碰到海水，变得酸爽无比。
    “话说我好像经常在美少女面前挨枪子儿啊…上一个还是纯子。”
    王锦用力咳了两声，小声吐槽。
    他一边修复着伤口，一边划动手脚准备上岸。
    血腥味会引来幽海鲨，那是大小足以令人绝望的特殊物种，海里是他们的地盘。
    “等等…该死，被攻击了。”
    四肢突然变得僵硬，视线瞬间模糊起来。
    像是有人毫无征兆地抽走了王锦的生命。
    王锦敏锐地发现了异常，可惜他暂时无力对抗。
    “嘤嘤嘤！”
    小黑拼命拽着他向上游动，远处已经能看到几个狰狞巨大的模糊黑影。
    那是跟战舰相比差不了多少的恐怖生物，是追逐着鲜血四处游荡的鬼魅。
    幽海鲨。
    “是莲吗…那场献祭…是冲我来的…”
    王锦眯了眯眼睛，刚想最后一搏，便听到头顶传来什么东西的落水声。
    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理智像是断开的保险丝，瞬间崩断。
    ——
    “哈…哈！哈哈哈哈！”
    广场上。
    原本一片狼藉的地面，此刻布满尸体。
    献祭已经结束。
    半分钟前，剩余的信徒同时挥舞短刀，刺进自己或是别人的心脏。
    几百条性命在瞬间消逝，紧随其后死去的，还有北极之光号上那些重伤的海盗。
    威尔康没有阻拦，在幽海这种地方，治病的成本远比重新招募要高。
    其他海盗没有阻拦，至于他们心里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