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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屹月 244 夷简谢世
    那头石介去世后不久,这边尹洙又患病在身,家人请医诊治时,药石罔效,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如今变法都已经失败,故人离散的不少了。尹洙自己不怕死,也认为一生俯仰无愧。于今想来,只有在水洛城那件事情上,当年处理的太不好,让新党内部开始了争执。这个时候再提起来,什么都晚了。 如今尹洙只有一个心愿:他死后的墓志铭,想让范仲淹帮忙撰写。韩琦、欧阳修这两个,尹洙也各请了他们的文章。 仲淹此时在被贬途中,知道了尹洙的嘱托,帮他写了墓志铭,改得让他满意后,又请尹洙来身边治病。怎奈病中之人,长途往来奔波不易,也只好罢了。 如今新法已彻底失败,之前阻扰新政的人,夏竦、王拱辰这几个,立刻被笔诛口罚起来。夏竦在官场上浸润多年,对这些早已经习惯了。只要没有太大的损害,对这些流言就不上心,由他们骂。 王拱辰因为被众人骂,心里面十分不平说,他本人就是寒门出身,知道平民的难处,怎么不想让百姓变好!只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主持变法的人,里头大多数出身富贵,根本不知道底下的事:上面有了惠民的新政,往下施行,主管的害怕做错了担责,往往把自己摘出来,一股脑儿全推给下面人去做。 下面那些厮去做事,他们能有什么度?往往一弄就整成极端,要么就借机弄好处。上面定好了三两的份量,到底下他们能加到千钧。以前在苦苦维持的那些,可能一下子就被压死。 国家这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新政施行得不好,受害的可不是一行两行的,更可能是一条链上的全部被摧毁。 而且有些事还经常变。萧规曹随这种事,十个里头够呛有一个,百姓因此倒更受害了。趁着还没有造成大害,及时刹止有什么不好? 如今传出来流言说,王拱辰与吕夷简两家结党,故意整垮新党的人,对此王拱辰不承认,宣称绝对没这回事。 对于王拱辰那些话儿,好多人全都不认同:新政施行,并没对百姓造成损害,就凭减赋税这一条,百姓人人都觉得可惜。而且王拱辰也算不上寒门:他十九岁就做了状元,贫寒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凭什么就能代百姓说话? 王拱辰是已故宰相薛奎的女婿,他本人又是御史中丞,他算是哪门子的“寒门”?遇到事了,马上记起来自己是“寒门”,躲在“寒门”的盾牌底下,射箭不到,两边的好处还都能得,还真是一个好托词! 至于“一弄就整成极端”的话,用来说明变法,根本就是托词狡辩:之所以之前的改良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有些人施行惠民新政,只是为了图功劳,对下面监管又不严,只要把事情派下去,事儿就算了了,完全不顾效果如何。再加上反对的从中破坏,还有些从中捞好处,以至于此。故意把罪责的源头,问到惠民新政的头上,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这一次范仲淹、富弼主持变法,是真的想要办实事儿,根本不似先前般敷衍。别的不说,凡是有可能引起的纷争,只要让上面知道了,范相公立刻就亲自过问。之所以这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不就是怕下面的人掌不住火候,让新政中途失控了? 所有十项施行的时候,全都是小心翼翼的。遇到未曾预料的难事,众人便立刻修葺、补充,相公们从来都没有冒进。 如今不管众人如何争论,到底新政已结束了。自新法以来几年的时间,世事变化的太多了。这一日仲淹突有所感,遂作了一篇《岳阳楼记》,其中有几句这么道: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通常于做事的人来讲,只要把天下的同道聚集在一起,一块儿扶危拯堕,引车出泞、最大程度上补苴罅漏、救拔万民,那么这事就做的值。可惜的是:不是众人在变法事上没这个能耐,却一头栽在别的事上。 于入世投机的人来说,只要抓住了一个机会,能为自己捞好处,然后借势扳倒仇敌,那么这事就做的合适。然而于一个国家来说,做一件事,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凑齐不易,全不能少,有些机会一旦失去,再来就难了。 这个时候,吕夷简突然病重了。当初吕夷简罢相之后,以太尉致仕。官家赵祯亲去府上探病,不令夷简下拜以见,亲自扶着他坐在面前,叫好好养病,待病愈之后,许多大事还需要解决,还指望他出来治世呢。吕夷简道:“老臣为相一生,最后未能为陛下解忧,甚至还留下来许多纰漏,实在是憾事。”两个说到朝廷事上,将来的大事,需要解决的不少:头一件,是宋夏之争这件事。 夏人那边,张元力劝元昊攻夏,所得之地,由汉人守之,富贵功名、衣食嗜好皆如所愿,然而元昊始终对汉人有疑心,并未采纳,可知他无吞土之意。照这样看来,宋夏之间早晚要和。是怎么和,议和的条件怎么提,是一件事。这一件事应该怎么弄,长远来看,对边民不是一件小事。 第二件,宋夏争战日久,边上增军太快,国力损耗得太多,各地不堪赋税,起事的不少,将来平乱是一件事。若是只管率军去平叛,只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裁军这事早晚要做,四处的匪患,该招安还是该平叛,到时还需要仔细琢磨。 第三件:辽人先前借着宋夏两边局势紧张,命耶律宗元与辽将萧惠屯兵边上,索要瓦桥关南十县地。因索地不成,辽人又几次三番要增岁币。因此上宋人兴建大名府,御辽南侵。倘若宋、夏两家和好之后,辽国那边,恐怕不能袖手旁观,将来局势必然有变,这件事不得不早做准备。 第四件,范仲淹是个有才能的,除了政绩不少外,在军事上面也很有见地。他那些策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着手重点,同时也可以深耕细作。在大事上面能稳拿轻放,小事里面能兼顾大局,更要紧他不因人废言,是个有长远心的人。因此吕夷简建议说,希望把范仲淹再提拔起来。 因范仲淹曾经屡次反对夷简,如今吕夷简重病将亡,却向赵官家推荐他,官家心疑,以为是吕夷简故意试探,夷简遂道:“那人是真为国家着想,何况老臣也确有疏失,他发现了,为尽职责正应该提醒。” 赵祯心里面感慨道:“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询问宰相吕蒙正,他家子侄谁堪重用,吕蒙正回道:‘老臣膝下虽然有七子,七子皆不堪大任。唯有我侄吕夷简,有宰相之才。’今见果然!如今吕公托付后事,以大局为重,是个心系天下的人。” 最后说到继承事上,一旦吕夷简去世后,到底谁可以继任相位,赵祯重新问吕夷简。夷简遂道:“若论谙熟古今、斡旋补缀,知人善任,选拔人才,夏竦是一个可用的人。”话说得多了,吕夷简渐渐便有些精力不济,赵官家遂就告辞,叫老宰相好好养病。将来身体痊愈之后,许多事还需要他多多过问。 自官家探望吕夷简之后,才过了三天,突然吕府就传出来消息,道吕夷简病故,亡年六十有六。官家赵祯得到讣闻,立刻悲声痛哭道:“如今国家失去一柱,还有谁能为朕分忧,忧国忘身如夷简的!” 欧阳修因听说吕夷简临终之前推荐夏竦,遂评价道:“吕坦夫当初推荐王随、陈尧佐,将中书翻为养病坊,实在是位在己下方肯荐。如今他又推荐夏竦,岂能有好事!” 欧阳修心直口快的一个人,赵官家知道他的脾气,一向是待之以宽的,然而吕夷简人已经去世,他口里说出这个话来,惹得赵祯十分不喜。 众人不知官家的心思,身后评价吕夷简的,褒贬不一。也有人说吕夷简之所以临终之前推荐夏竦,是知道他子侄、门下诸多人等,都不是夏竦那厮的对手,故意说出这个话来,是为了卖给夏竦一个人情,免他将来责难子弟——这算珠打得着实不赖! 为了堵上众人之口,赵官家特意命禁苑中为吕夷简服丧发哀。赵官家一连辍朝三日,下令一应恤典从优,追赠吕夷简为太师、中书令,赐谥“文靖”。 石介事后过去不久,夏竦被贬。如今吕夷简病故,赵官家重新召夏竦还京。恰逢此时,庞籍在延州又患了病,病势似乎不轻。夏竦得知庞籍患病,遂亲自到延州来探望他。 庞籍因为夏竦来看他,遂就叫请。说话起来,庞籍这病,延医问药了多时,迟不见好。庞籍因此上有些泄气,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夏竦遂就宽慰道:“我看你的气色,远远不到那个地步,何必如此沮丧呢。”夏竦那厮,经史、百家、阴阳、律历、医卜、释老种种之类,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他对医术上也有些见地,遂亲自与庞籍写下药方,叫重新吃,必然包好。庞籍遂就谢了。 夏竦劝道:“醇之宽心,你按我的方子吃,这病不日必然就好了。将来你还能做上宰相,许多大事,还需要着落在你身上办呢。”庞籍听见了遂笑道:“恩相说笑,微末之人才识俱浅,我何德何才能做了宰相!” 夏竦遂就说他道:“我遭贬在外,已不是什么‘恩相’了。”庞籍遂就笑了道:“如今吕夷简病故,官家重新召恩相回京,可知今番要重用了。听别人说,吕夷简病故之前曾推荐恩相,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 夏竦回道:“吕夷简病重之时推荐我,是他自己怕得罪人,指望着将来裁军这件事,好让我办。其实为了国家事上,这么些年来我得罪的多了。我倒是不怕得罪人,怎奈官家那人心软,犯错再大亦不肯杀,只是被贬。过上几年别人一提,重新又就调回去了,如此行事,众人之间为防积怨,互相都不敢得罪得太深。 然而裁军这件事,必须要雷霆手段才办的成。若裁军这件事由我主持,这么大好的机会,朝中对敌如何肯放过?免不了他们出来掣肘,这事还是办不成。长远看时,还是将来你做了宰相,办这件事,然后才成。” 夏竦在朝中这些年,政敌太多。什么事情可以办,什么事情还不多火候,暂不能办。什么可以办得成,什么必然不成功,他自然知道。既然如此,明知道树起个靶子来就有人打,然后必然不成功的,没必要再去浪费人力物力,还是等到合适的机会,交由妥当的人好了。庞籍这人政声不错,敢于诛杀,风评又挑不出他的错来,裁军事上,他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至于夏竦自己么,还是做些修桥铺路、治理水患之类的事,就这么度此余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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