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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12、煤黑
    10月底,校园里挂出条幅:“携笔从戎,报效祖国”“欢迎广大应届毕业生踊跃报名应征入伍”“常怀报国之志为民为中华,坚持依法征兵强军强国家”……征兵办公室的地址和电话被贴在了每一栋男生宿舍楼的显眼位置上。

    我赶过去报名的时候林安邦和欧阳俊的名字已赫然在目,办公室里一个穿着制服,肩上扛着两道杠、两颗星的老兄热情地接待了我,“还好你来得及时,就剩两个名额了——今年报名的学生特别多。”

    走出办公室,我长吁一口气,有种给大学生活做个了断的悲壮感和豪迈感。10月底的阳光依旧灿烂,像金光闪闪的刀子一般明亮刺目,这些刀子扎在人身上让人有些燥热,让人无端地想在哪个地方抓一把、挠一下。我坐在足球场看台上,高大的法国梧桐顶在头上,筛下明晃晃的光斑,打在身上像给我披上一件迷彩的外衣,南风拂过,树枝摇曳,光斑也随之抖动,让人感觉温暖又有些眩晕。

    “嘿,帅哥,帮忙传下球!”一只皮球滚到我脚下,我站起来拉开架势一脚把球踢回场中。

    “嘿,帅哥,帮忙把这个行李接一下,谢谢!”2004年的秋天,留着中分的欧阳俊闯进宿舍,面容俊秀,笑声清朗,“这是你的铺吧?我就住你这头了,多关照啊!”彼时的林安邦穿着素洁的的确良白衬衣和挺括的深色裤子,三节头皮鞋油光发亮,能照见影子,他一进来就把一套《毛泽东选集》摆在书桌上,跟“毛选”一起的,还有一对花岗岩的镇纸,上书“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易子梦脚上是一双土黄色塑料拖鞋,上身一件紧巴巴的大红色假冒品牌短袖,一个巨大的白色耐克钩钩起于左边的乳头,止于右边的乳头,像是专门告诉别人:这娃是“对”的。“兄弟,你好!我叫易、易子梦,以后多、多关照!”易子梦手里拿着四块钱一包的“红旗渠”挨个敬烟,笑容宽阔得把眼睛的位置都挤没了。

    彼时的夏拙生怕别人不知道其学美术一般,成天背着画板,拎着颜料箱,满脸写尽中华五千年沧桑。混熟之后欧阳俊告诉我,他一看见我便想起金庸笔下的侠客,带着称手的武器牛x闪闪地行走江湖——那时军训还没结束,已经有两个女生栽在他手里。其中有一个还是我(当然不仅是我)的暗恋对象。

    生命中有太多这样没头没尾的故事,它们就像在漫漫的生命旅途中开的一个个小差,其全部意义就在于让你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多一些可以反刍的东西。三年时间委实让我忘却了许多,有一些当时印象深刻的片段在数年的时光里终究像热带的水果,通通腐烂在某个角落。

    晚上,易子梦请客喝酒。这厮的钱包比贞女的裤带还紧,通常情况是只进不出,一毛不拔,这次他主动请客,要不是福彩中大奖了,要不就是有事求我们。六点左右,我们几乎同时到了,一上桌,易子梦就质问我有什么事情瞒着哥儿几个。

    “老——老实交代!不然这顿饭就、就、就你请!”易子梦说得义愤填膺、义正词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笑道:“想让我请客直说就是嘛!何必呢?这是……”

    “我操!还不老实。”易子梦掏出手机,给他们俩看了看。安哥和欧阳俊看完手机上的内容后死死盯着我,看得我脊背发凉。

    “怎么了这是?”

    “你也准备当兵了?”安哥和欧阳俊问得异口同声。

    “对啊,”我抢过手机,屏幕上是我的应征入伍报名表照片,人证物证俱在,“三个小时前报的名,正准备告诉你们的,没想到这小子嘴巴更快一点。”

    “为什么呀?受刺激了?”

    “你现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吗?”

    “烦了,腻了,行不?”我有些不耐烦,给他们满上小杯的“邵阳大曲”,“喝酒!”

    他们仨迟疑地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干完。

    喝完第一杯,易子梦说:“拙子的新闻播送完了,现在到我了。”

    “你怎么了?跟‘朋克’散伙了?”

    “错!”易子梦的“错”说得豪气干云,“我失业了!我把电脑城那傻逼老板给——给炒了!”

    “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就他妈太累了!太不是人干的活了!”易子梦举起杯子抱怨道,他每天早上六点从学校宿舍起床,搭一个半小时公交(需要倒一趟车),七点半去电脑城开门打扫卫生到八点。上班后就不停地给人装机、维修、杀毒、坐公交给人送货上门,一直到下午六点下班,再坐两趟车回来。

    “月薪一千五,老子累死累活连房子都——都不敢租。”说话间,两杯酒已经下肚,易子梦愈加愤慨,脸上红得一塌糊涂,脖子上青筋暴起,“妈的!早餐连碗米粉都不敢吃,电话连个长途都不敢打,就连跟女朋友出去开房,还得挑个便宜的,真他妈憋屈!”

    我拍拍易子梦的肩膀。

    “上次给她做人流,因为没钱不敢去大医院,找了个小诊所,结果弄得发炎了,好长时间没利索。”又一杯酒下去,可能是喝急了,一下把他眼泪给呛了出来。

    “那事完了后,她就不怎么理我了,一问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易子梦眼泪汪汪地环顾一周,从我们脸上挨个扫了一遍。

    “她说,跟我谈恋爱连尊严都没有,她说跟我谈恋爱连他妈的尊严都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顺溜对于易子梦来说十分难得,我们静静地看着他,听他发泄,“尊严是什么?!尊严不他娘的就是钱吗?!这个社会没钱你谈什么尊严?这个社会你没钱谈什么恋爱?!”

    “所以——那事之后,我们就散了。”话刚说完,又是一杯酒下肚,易子梦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和欧阳俊左右各一边使劲拍着他的肩膀,安哥抢过他的酒杯,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易子梦再次站了起来,说:“下面我宣布第二个消息——兄弟我也报名参军了!”

    “啊!”

    “‘啊’什么啊?!最后一个名额被我抢到了,排在拙子后面,哈哈。”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刚好啊!一起上学,一起当兵!”

    “好!一起上学,一起当兵!”又是一杯酒下肚,这酒真辣!

    “我可是听说部队里不让看黄片呢,你这……行吗?”

    “我去、去你大爷的!”易子梦的拳头向我招呼过来。

    “话说回来,”欧阳俊问道,“拙子,你这当兵又是为何啊?”

    “我就说嘛——工作不错,月薪几大千,女朋友长得不错性格又好,家里还巨有钱!”

    我笑着背起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标语,嘻嘻哈哈地把他们搪塞了过去。

    “那,刘菁怎么办?”

    “你不认为,她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归宿吗?”

    “夏拙,你这话真浑蛋。”听我说完,安哥不动声色地骂了我一句。

    “我也这么觉得。”欧阳俊附和道——连欧阳俊这样的都说我浑蛋了。

    老实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这个时候,短信铃声响起,我打开手机:“明天会降温,要记得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啊。”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顷刻之间洇湿了衣襟,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但终究还是发去了回复的短信:“分手吧。”

    我关掉手机,干掉了一大杯白酒。

    第二天早上,刘菁跑来104宿舍(这时我已搬回来住),红着眼睛质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从我们家出来就感觉你变了,变得陌生和不近人情,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们家给你压力了吗?”

    “是的!你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你爸爸也应该选一个更好的女婿继承他的事业。”

    “可是我爸很喜欢你、很看重你啊!”

    “可我对这些不能接受!”我撒起谎来真有一套,连自己都觉得像真话。

    “夏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女孩了?”

    “是,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我几乎听见自己的心如同一块块脆弱的玻璃被我这句硬邦邦的话砸得粉碎。

    刘菁像个木偶一般待在那里,等她抬起头,已是泪眼蒙眬:“她——对你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

    她的泪水洒出眼眶,“滴答滴答”地砸在我心底。

    我看着她的背影夺门而出,想张嘴叫她回来,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

    第二天,体检。

    “b4”的四名成员连同近二十个响应祖国号召准备精忠报国的“有志青年”被剥得精光,围成一圈站在学校门诊部的会议室,二十多具男性裸体像后现代行为艺术一般陈列在会议圆桌的外围,接受军医们的检阅。

    “尊严”二字,早连同衣服被剥个精光。

    “像不像生猪屠宰厂?”我悄悄地问旁边的欧阳俊。

    “说什么呢?!”一声大喝从我们身后传来,我旁边一个可怜的正在遵照指示抱头做蹲下起立的兄弟受了惊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真是“两股战战”。

    “你,穿衣服,走人。”军医的语气不容置喙。

    房间里噤若寒蝉,大家想看又不敢看地瞟着那哥们儿,穿上裤衩、秋衣秋裤、毛衣毛裤、外套、鞋子……看着他从原始生物进化成文明人,大家突然觉得有衣服穿,真好!

    体检过后,面试,政审。11月中旬,“b4”成员分别领到盖着大红戳的入伍通知书和肥大的绿色冬训服,并被通知11月25日在市人武部集合。在此之前,我辞掉了“尚荣国际”的那份工作。荣涛单独请我吃了一顿饭,餐桌上我问荣涛是谁向他推荐的我。“我答应了人家不能说的,”荣涛笑着说,“人家说了,我要是告诉你,那个《中国偶像》的大单子就泡汤了。”

    “颜亦冰?!”我无不惊诧地看着他。

    “这可不是我告诉你的啊!”

    “呵呵,知道。”我跟他碰了杯。荣涛叹了口气,“老实说还真得感谢她,你小子一走可是我们公司的损失啊!以后谁能顶得起来呢。”说着荣涛背起了那句“国有疑难可问谁”,我笑着说别咒我啊!前面那句可是“君今不幸离人世”呢。

    荣涛一再叮嘱我在部队好好干:“以后要是想回来,有我荣涛一口吃的,就有老弟你一口吃的!”我跟他碰了碰杯表示了谢意。

    11月22号,永康。

    到家(严格来说是夏跃进的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推开锈迹斑驳的大门,走进荒草萋萋的院子,看见夏敏正蹲在地上玩玻璃球。“夏敏!”我努力做出友善的表情冲着自己的妹妹喊道。

    “哥哥。”夏敏迟疑地应着,她竟然能想起我——半年多没见,夏敏高了,也瘦了,如同一颗小小的豆芽菜。

    “妈妈呢?”

    “妈妈去买米去了。”正说着听见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我回过头去,一个瘦小、佝偻的身体踉踉跄跄地闯进我的视野,一个二十公斤左右的米袋压在她的肩膀上,她整个人便失衡一般向一侧弯去,她的脖子因为被米袋压着已经抬不起来,只能低头看着地蹒跚前行。恍惚间,我想起了当年她穿着鲜艳的运动服站在永康中学操场上带操的场景,那时的叶馨,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朝气蓬勃,而现在……

    我跑过去卸下她的米袋,扛在自己肩上,这时她才直起腰来,喘着粗气看着我,“夏、夏拙,你怎么回来了?”

    我盯着她:她的头发显得枯黄又毛糙,有几根因为汗水而凌乱地黏在额头上,眉毛纠结在一起,下面是两个松松垮垮的眼袋;眼中全然没有当年的神采,像有一笼雾气罩在她的瞳孔之外,使这双眼睛看上去呆滞又充满无望感;她的眼角有尚未清理干净的眼垢,鱼尾纹深深地向太阳穴延伸;那张曾经白皙如羊脂的脸庞早已褪尽在漫长的时光和苦难的生活之中,如今让我看到的只是一张布满黄褐斑的、不修边幅的脸。

    我怔在那里,不知该说点啥。

    “快进屋坐吧。”叶馨似乎也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她脱下厚重的棉衣——看得出这是一件质地和款式都不错的棉衣,只是现在已被磨破了袖口,背上也留下刚才米袋压过的灰白痕迹。

    我回过神来,进屋卸下米袋。“我马上要去当兵了,回来看看你们,”我看着让我无比陌生的叶馨,“可能这两年都不能回来看你们了。”

    “真的啊!你爸一定要高兴死!”叶馨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神采,“对了,你去看了他吗?”

    “还没有,等下就过去。”我掏出在荣涛那里挣的一万块钱交给叶馨,“以后不要那么辛苦,多保重身体,带好妹妹。”几番推辞之后叶馨收下了钱,我转身的时候叶馨哭了,那眼泪里蕴含着什么?感动?内疚?或许还有无人关心、独自打拼的苦难……我快步离开了院子,直奔白泥湖监狱。

    夏跃进在玻璃幕墙后面,看上去倒是红光满面。

    “你胖了。”我告诉他。

    他笑了笑,“定量吃饭、按点睡觉、每天劳动,又没什么要操心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他描述的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

    “我去家里看了看——挺好的,夏敏也长高了,很漂亮很可爱。”

    “嗯,要是有空,经常回去看看吧,你叶阿姨一个人在家挺不容易的。”夏跃进低下了头,那神态像个一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的孩子。

    “那恐怕没机会了。”

    夏跃进抬起头。一脸愕然。

    “我准备当兵了,这个月25号走。”

    “真的?!”夏跃进从椅子上跳起来,似乎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把看守他的狱警吓了一跳,不但如此,玻璃外面的我也给吓了一跳。

    狱警跑过来,拿着警棍抵着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回去。

    我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夏跃进被狱警架着,梗着脖子向我张望,嘴里大声喊着什么。隔着厚厚的玻璃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从他那兴奋得难以自制的表情中我知道,他那是鼓励,是赞许,是久违的开心和感动。

    这次见面到此为止,唯愿里面的人能对他好点。

    24号晚,“b4”组织了一次“末日狂欢”,我们在湘城最大的“钻石钱柜”ktv,点了最豪华的中包,叫了数十支啤酒,买了堆积如山的零食小吃。我们决定花光身上最后一个子儿,再开始在部队的涅槃、新生。

    特邀嘉宾还有吴曲和谢蕊寒,她们对我当兵的事大感意外,谢蕊寒第一个问题便是:“刘菁知道吗?”我千叮咛万交代,总算让她答应不告诉刘菁。吴曲一开始还好好的,温柔如水,除了一首接一首的绵绵情歌就是死盯着安哥看,那眼神,是块铁都该给她盯化了。到了后来几瓶酒下肚她就不行了,又是哭又是闹,眼泪汪汪的,看着让人肝肠寸断,没办法安哥只能先送她回去了。没过多久,谢蕊寒跟欧阳俊走了,看来欧阳俊是准备把他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场盛宴留给谢蕊寒了——可以断定,他们的感情比我们想象的要深。

    包厢里只剩下我和易子梦,我们相顾无言,哑然失笑,如同两条被暴雨淋过的野狗。

    “唱不唱?”

    “唱!”

    易子梦唱起了他的主打——《那一夜》。“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那一夜我伤害了你……”易子梦唱得声嘶力竭,给人感觉不像是在唱歌,而是像掉进了荒原上的枯井中,只能绝望地求救。

    门推开,包房外面嘈杂的声音传进来,易子梦停止了他的歌唱,我们把视线转向门口。

    是颜亦冰。

    易子梦走了,切换成静音模式的包厢里寂静无声,只有背投上放着烂俗的mv,颜亦冰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走向点歌台。她点了《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一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吗

    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

    我的眼中开始腾起雾水,恍惚间又回到了第一次我们一起在ktv时的场景,彼时的颜亦冰看上去高贵端庄,如同米洛斯的阿芙罗狄德。只因这首《那些花儿》,便让我不顾一切,似乎为了她可以跟谁拼了……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

    唱到“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时颜亦冰已泣不成声,透过包厢中昏暗的玻璃墙饰,我看见自己也是泪流两行。我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别煽情了。

    颜亦冰转过身来狠狠地箍住我,久违的吻如雨点一般密集地砸来。她的泪水冰凉咸涩,灌进我的嘴中,如同一杯酝酿多年的苦酒,只消一口,这酒就让我醉了,醉得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撕扯她的衣服,扒下她的裤子,以前所未有的野蛮方式闯进她的身体。

    “啊!”因为痛楚颜亦冰叫了出来。我停住了,稍微冷静下来。

    “不要停。”颜亦冰躺在ktv的沙发上,头枕着沙发的扶手,双手扶着我,眼神中带着祈求。

    在循环播放的《那些花儿》的伴奏中,两具失散已久的身体又一次融在一起。

    结束之后,我趴在她身上,端详着她。

    我原本以为她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变得陌生,可是她的眉眼、她的高鼻梁、她带着棱角的嘴唇、她细细的脖颈和精致的鬓角,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真实。

    “在想什么?”我问道。

    “第一次跟你在一起,也是在沙发上。”颜亦冰看着我,轻声地笑着。

    “是,那时是在画室,”我转过头来,仰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影,“命运就像一个闭合的圆,总以某种相同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颜亦冰的眼中再次漾出泪水。我再次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也知道我当兵,对吗?”

    颜亦冰没有回答,反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当兵?”

    “保家卫国,献身国防。”

    “我不是面试官!”

    “那你还是别问了。”

    “为什么?”

    “你的刘总没跟你说起过吗?”说话间我已推开她,起身穿好衣服。

    颜亦冰怔怔地看着我。

    “你的刘总没有告诉你他有个女儿跟我们一般大,还刚好跟我们是同学?”我鄙夷地看着她,刚才的似水柔情早已烟消云散。

    “你是说——刘菁?”“刘菁”二字已卡在颜亦冰的喉咙中出不来。

    “是的,刘菁。你的同学的老爸是你现在的男朋友!还差点他妈的成了你前男友的岳父。颜亦冰,你不觉得命运是个天才的导演?”话有点拗口,但我还是利利索索说完,在她发呆的空当,我穿好最后一件外套摔门出去了。

    湘城的11月已经到了初冬,凌晨的北风刮在脸上,像锋利的冰刃一般,似乎随时准备割下人的耳朵。我战战兢兢地前行,顶着呼啸的夜风艰难向前,举步维艰。

    颜亦冰追了出来,她拦着我,让我听她把话讲完:“十分钟——算我求你,好吗?”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真让我意外,高傲得如同黑天鹅一般的颜亦冰也会求人?

    因为天冷几乎所有的门店都已经打烊。我们只能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坐着,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快点说吧,十分钟。我听完你的解释,明天我就是一个大头兵了。”

    颜亦冰没有说话,只是从胸口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放进我手里。

    照片还带着她的体温,但顷刻之间便凉透了。

    “这老太太是谁?你奶奶?”我无不疑惑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妈。”

    我再次端起照片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细细看了看,照片中的人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脸上如黄土高原的地貌一般千沟万壑,被褶子分割得支离破碎。我调动脑中所有的美术细胞,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照片中的老太太跟眼前漂亮高贵的颜亦冰画上母女关系。

    “养母?奶娘?”

    “亲妈!”颜亦冰的声音在寒风中同样凛冽。

    “她看上去身体不好……”我开始冷静下来,字斟句酌。

    “无所谓,已经死了。”她惨淡地笑了笑。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12号。”颜亦冰看着远方,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在路灯下熠熠闪光。

    “真的对不起。她是因病吗?”我突然想起过年时颜亦冰在家里许久没跟我联系的理由,想起开学后她在酒吧里“炒更”的辛苦,想起今年以来她那郁积不散的愁容。

    “尿毒症。”颜亦冰告诉我,那种病几乎是绝症,除非换肾。

    去年得的病,寒假才查出来是尿毒症,坚持了半年,快撑不下去了。医生说必须换肾,颜亦冰做了体检,看自己的肾跟她母亲的是否匹配,如果可以,就分给母亲一个肾——结果是不行。然后就得到处找肾源。而那个开支,至少是四十万。

    “知道我那时为什么那么辛苦了吧?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需要钱了吧?”颜亦冰笑看着我,看得我无地自容。

    之所以选择报名《中国偶像》,是因为里面巨额的奖金诱惑,踏进那个圈子才知道,里面存在着太多黑幕,总有一双双手,在时刻推着你往东往西。

    要想进入赛区决赛,首先得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因为票数决定去留,而选票说白了就是人民币。

    “赛区晋级赛的时候,有一个人来找我,说他们老板可以帮我顺利晋级。前提是跟他们老板‘交朋友’,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还是答应下来了。因为当时我妈需要靠透析维持生命,每个月的开支就是两万元。在那之前,我已经顶不住了,开始到处借钱——包括高利贷。”颜亦冰的泪水滚落下来,“我不是还找你借过一万吗?你知道吗?我最不愿意的就是找你借钱。”

    “为什么?”

    “夏拙,你是我唯一真心相对的男人,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只是最单纯的爱情,而没有任何杂质,你明白吗?”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

    “我答应之后,很快便拿到一笔钱,并且顺利进入总决赛,加上后来的奖金,四十万也凑齐了,可是……”颜亦冰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轻轻地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小猫,“始终没有合适的肾源。我典当了自己的身体也没能换回母亲的生命。”

    尽管知道千不该万不该,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父亲呢?”

    “父亲?父亲……”颜亦冰神情木然,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父亲”这两个字,许久才喃喃道,“我没见过我父亲……”

    ……

    在去部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颜亦冰蜷缩在湘城11月子夜的寒风中,我听她讲述从未示人的如同《雾都孤儿》一般悲凉忧伤的童年故事。

    听过故事,一切都得以释然,一切都获得谅解。也好,在离开湘城之前,总需要一个了断——干脆的、彻底的了断。

    “夏拙,如果说大学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话,只有你,和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段时光。”分手的时候颜亦冰这样说道,末了她又补充道,“刘菁是个好女孩,我对不起她,但那混乱的一切早已在我母亲去世后结束。无论如何,她没有错,不能成为你放弃的理由。”

    我苦笑一声,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脖颈灌进胸膛,凉透了自己的心。

    2007年11月25日上午十时许,二十二岁的大四学生夏拙剃着光头戴着红花穿着肥硕的军绿色作训服,在威风的锣鼓声中爬上部队接兵的东风大卡车的时候,人武部的操场上人头攒动,到处是哭哭啼啼的家长和傻不拉叽的新兵。孙老师没有送他,夏跃进没有送他,湘城大学的老师同学没有送他,刘菁也没有送他——刘菁应该还蒙在鼓里。就这样吧!

    军车“咣当咣当”地往前开了,还夹杂着接兵干部的呵斥和家长们的哭声,像极了杜甫《兵车行》中描述的情境。谢蕊寒和吴曲拉着手站在人武部的操场上,开始还紧跟着车队奔跑,直到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才停了下来。吴曲的一声“林安邦,你回来”撕心裂肺,划破长空。这一声凄厉的呼唤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湮没了所有的纠葛,牵绊了许多绿色军装包裹着的游子心。

    吴曲和谢蕊寒两人在操场上相拥而泣的身影越来越小,让人看了不胜心酸。

    欧阳俊背对着安哥坐在四处透风的车板上,两人把帽檐压得一样低。在这一刻,安哥是否为他的这个伟大的梦想而感觉到后悔,欧阳俊是否为他的这个不得已的选择感觉到悲伤,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看到了一直代言“硬汉”形象的安哥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在“吧嗒吧嗒”滴着水,我只是看见一向以“情场老手”自居的欧阳俊鼻子一张一翕的,鼻涕流在了那风度翩翩的嘴上,他擦都懒得擦!

    此时此刻,刘菁在做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才不至于经历如此生离死别的场景?

    想起刘菁,我的心中隐隐作痛——不是那种针刺一般尖锐的痛,而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强摁在水中感觉发闷到几近窒息的痛。

    回想起来,从那个10月的深夜邂逅那天起,我给她带去的全是伤害和折磨。欧阳俊说过颜亦冰是上帝发给我来体味世间痛苦、感受人生坎坷的,我想,我才是上帝给刘菁的惩罚和磨难。

    刘菁,我终于撤离了你的视野,唯此你才能获得幸福。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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