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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4、大红
    元旦假期结束,新兵训练骤然变得紧张。每天都有新的科目要学习,每天有旧的科目要巩固。总之一句话:不让咱闲着。龅牙和其他的“上级”们似乎很享受这湘西大山中的寒冬,看上去每天对着猎猎寒风练我们是件无比惬意的事——尽管他们也冻得瑟瑟发抖鼻涕横流,真不知道这群人的脑袋是不是都曾集体受过驴子等单蹄动物的践踏。

    龅牙一走我们就拢在一起叫苦不迭,小白的一双手已经肿得如同开衩的胡萝卜,宿舍里两个新兵的脚趾已经冻烂了,流出的脓像喜之郎果冻一般。猪头抱怨道:“这不是把咱往死里整吗?再这样下去朱爷我再厚的肥肉也吃不消啊!”我双手合十,对着苍天把普洱、龅牙等新兵连的全体上级们唾骂了一遍,顺便向佛祖、真主和耶稣祈祷下一场雨或者一场雪,以避免在操场上被寒风冻死的命运。

    长这么大我的祈祷啊许愿啊从来就没有实现过,基本上是要什么什么偏不来,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灵验了,不但灵验还一发不可收拾。

    1月12号,果真气温骤降,天上如刘德华唱的下起了“冰雨”。雨一直下,落地结冰,操场上不能组织训练,我们只能在走廊里练练军姿,在俱乐部拉拉歌,在宿舍里搞搞体能训练,虽然龅牙因地制宜发明了在过道走鸭子步、在床底下做俯卧撑、在楼梯上练军姿等变态整人的办法,但这比起在外面吹风受冻还是要好多了。我花了六块钱从营长家属开的小卖部那里偷偷买来三根“精白沙”,一一点着举在头上,对着苍天拜了三拜,一来感谢老天照顾,二来希望再接再厉,争取更大辉煌:来吧,让这冰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是下到来年开春——不,最好下到老子退伍!

    看样子是我的诚心打动了苍天,再一次如我所愿,豆大的冻雨和粗盐一般的雪粒子一直下了两周还不见停,路面上的冰堆积了几厘米厚,连运送给养的车都进不来,于是我们多了一个科目:每天顶着凛冽寒风扛着铁锹镐头高唱《团结就是力量》去给营区外面的公路凿冰扫雪,扫完再把雪堆起来拍成等腰梯形状,使之看上去庄严肃穆如同一具具排列整齐的柏木棺材。

    到了1月下旬,天空依旧布满阴霾,冰冻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看上去愈加严重,都有点电影《后天》里面的感觉了。因为冰雪压垮了电杆,压断了电线,驻地的很多村镇都开始停电,到了快过年的时候,给县里供电的万伏高压线也给压断了——全县停电!

    部队驻扎的这个县,是一个人口不到三十万的少数民族自治县,地处湖南最西南角,交通极不方便,这些年稳坐“国家级贫困县”的宝座。县里除了两个农村作坊一般的土特产加工厂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企业,所以停电对他们的影响其实不算太大。

    中午,我们刚拿起筷子准备吃饭,普洱就吹响了紧急集合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训练,我们总算是在三分钟内完成了集结。

    “都给我听好了!”普洱清了清嗓子告诉我们任务:县里唯一的综合医院有十几台十分迫切需要实施的手术(其中有好几个是等待剖腹产的孕妇),必须要紧急供电才能完成,请求部队大功率发电车的支援。我们必须赶在天黑之前打通去县城的十公里水泥路,以保证我们的大功率发电车顺利抵达人民医院。

    “最后我说一句,”普洱咳了一声,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动员,“十几条人命握在我们手里,咱们就是用手刨,用牙啃,也要打出一条路来!”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各班排下达任务后,每一个人都挥舞着铁锨和镐头,连一向“只讲解不示范”的普洱都躬下身子使劲地刨着地面上的冰,指导员则在漫长的“战线”上颠前跑后,嘘寒问暖,鼓劲加油。因为身形比较笨拙,他看上去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狗熊,走几步摔一跤,走几步再摔一跤,逗得大家直想笑却又不敢。

    下午两点,连续干了两个小时以后,部队组织小休。因为中午饭没吃完就集合了,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差不多是饥肠辘辘了。此时天上又下起了冻雨,在零下两三摄氏度的气温下,刚清理出来的路面又结起了一层薄冰,大家一边搓手顿脚,一边抱怨天寒。

    风子(我和猪头给贾东风取的小名)双手叉腰朝天骂娘:“这狗日的老天,怎么下起来没完没了?他大爷的就是尿尿也有尿完的时候啊!”

    我趁着没人,朝天作揖:“老天啊!看在我过去求你你都不灵验的分上,这次你就继续别灵验吧!”

    “哎,叨咕啥呢?”猪头从兜里掏出一团已辨不出颜色的东西偷偷塞给我,“吃一口。”

    “啥?馒头?”我有些迟疑地接过一瞧:这原本比拳头还大的“馒头”已经被猪头捏成鸡蛋大小,上面粘着衣兜里的纤维、被猪头遗忘的瘪壳的瓜子,还深刻地印着猪头的“爪印”。

    “我说祖宗,你能不能低调点?”猪头慌慌张张摁住我的手,“从食堂偷馒头出来,这不是死罪也是充军啊!”

    “你现在不就是在充军吗?”风子凑过来笑嘻嘻地说。

    “你大爷的夏拙!你到底吃不吃?不吃胖爷我吃了!”猪头作势要抢。

    “他不吃给我。”风子已经下手了。

    “吃吃吃!”我一把夺回馒头,看了看,虽然脏是脏了点,但中午实在是一口没来得及吃,到这个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把馒头掰成三块,两块撒出去,留下一块把上面粘的各种“点缀”摘掉,一口塞进嘴里。

    “谢谢啊!”我吞着馒头含混不清地冲着猪头捶了一下,“以后我的就是你的。”

    “那好!”猪头也捂着嘴正大口大口地咽着馒头,趁着喘气的时候来了一句,“等新兵连结束你那本女人没穿衣服的书归我了。”

    这个时候我方知上当,这孙子!

    下午两点半,旅里的大部队从十多公里外徒步赶来,一路上唱着整齐的军歌,迈着铿锵作响的步伐,看得我们一帮新兵很是震撼。一到位置,他们便“嗷嗷”叫着干了起来,一边干还一边喊:“兄弟们,快点整啊!给这帮新兵蛋子们做做示范!”

    指导员一听,也在那儿鼓噪:“新兵同志们!听见没有?长江后浪推前浪,可别让这帮老兵油子们看扁啦!加油干啊!”

    我们一听,也纷纷甩开膀子开足马力干了起来。这就真应了毛主席那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四点一刻,医院打来电话,说有两个孕妇临盆和一个因交通事故受伤的病人生命垂危急需手术,我们务必在一小时内保证通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听到消息后新兵老兵都噤了声,路上一片哑然,只有铁锹快速撞击地面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单调、急促、带着火花,一截一截地向人民医院移去……

    五点五分,通往医院的十公里路段全线贯通并铺上了防滑的煤渣和干稻草。我们的涂着迷彩伪装的大功率发电车威风凛凛地开到了县人民医院。“啪——”的一声,在因为没电而变得昏沉的暮色中,医院的窗口亮起了灯火,这灯火是那般亲切,直通通地映着我们被冷风割得伤痕累累的脸庞,把我们的心中也照得亮堂堂的。

    二十分钟后,产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声,我们的心都骤然狂跳起来,不管新兵老兵,每一个人都找了就近的裹着军装的身体拥抱起来。随后的三个小时,又陆续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这些声音或清脆或嘶哑,或柔弱或明亮,每一声都落在我们心里,激荡着我们的神经,引得我们阵阵战栗。

    最后一台剖腹产结束于晚上九点半,母子平安,据说年轻的父亲当场给孩子取名“拥军”。

    九点四十分,我们完成保障供电任务,开始撤回。这时路上站满了自发送行的群众,老太太送来滚烫的鸡蛋,姑娘们投来热辣辣的目光。一路走过,一路有鞭炮的鸣响,一路有礼花的绽放,一路有陌生的百姓拉着你的手,把吃的喝的一股脑儿塞进你的兜里和怀里。我们淡忘了脸上和手上皴裂带来的疼痛,忽略了鞋里冰冷潮湿的袜子和长满冻疮的脚趾,我们迈着整齐的步子,高唱着“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昂首挺胸地穿过县城,就像受阅方队接受天安门城楼上的元首检阅那般庄重。

    冰灾过后,“上级”们变得温和起来;同样,我们也变得稍许温顺——虽然对于部队的制度,依然有这样那样的不满。

    春节临近,郁积已久的阴霾终于散去,久违的太阳映照在湘西的土地上,温暖如同上帝之手轻轻拂过;小河的冰面开始解冻,春水悄然开始泛着粼粼的波光;被冰雪压迫已久的树木也不急不缓却义无反顾地挺直了脊梁,附着的冰凌和雪块开始剥落,到处都传来“簌簌”的声音。我们的训练依然紧张,却不如先前那么压抑:新兵中开始传来了笑声,老兵也会训斥我们,但这种训斥开始带着温度和善意;虽然他们依旧严厉,但至少我们开始接受,并习惯。训练之外我们忙着挂灯笼、接彩灯、贴春联、整理营院,忙得不亦乐乎。

    过年前的一两周,新兵开始陆续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里面无外乎是可以解馋饱肚的家乡特产,也有香烟茶叶之类的礼品,这些东西的来源和去向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机灵点的已经开始争相效仿。我自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既无人给我寄包裹,也省去了“提猪头拜庙门”的麻烦,只有到处蹭吃蹭喝,今天搞点无锡酱排骨,明天搞点青海牦牛肉,这里蹭点陕北大枣,那里蹭点天津麻花。或许是新兵连伙食太差的缘故,这些南北特产总能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让我心里面也好生羡慕。

    大年三十,上午组织训练,下午包饺子,到了晚上便是聚餐和收看春晚。年夜饭最让我们期待的,是属于新兵的每人一瓶的雪花啤酒。看到这里的朋友,或许对三块钱一瓶的雪花纯生不屑一顾,但是当你置身于管理严苛的新兵连,当你在进去第一天就被告知“严禁饮酒和含酒精饮料”,当你连一个家里寄来的包裹都要被层层“上级”翻检一遍,你就知道这一瓶酒是多么来之不易。

    餐桌上,尽管只有一瓶酒,我们也喝得是豪情万丈。我们高举着劣质的一次性纸杯,分别在连长和指导员、排长、班长的提议下连吼三声“干!干!干!”才喝完。

    干杯的时候猪头特意留下来一口,跟我碰了碰杯,说道:“妈的!这点啤酒还不够老子打湿喉咙呢!来,夏拙,我敬你这个兄弟,干。”

    我沉沉地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几滴啤酒干下去。

    新兵的酒量参差不齐,有的还没酝过味来,有的却已脸红脖子粗,有的开始嘤嘤哭泣——大年三十了,全中国的游子都回家了,我们却还在这里喝着每人一瓶的劣质啤酒,吃着大锅蒸出来的年夜饭,谁不怀念老妈做的饭菜,谁不希望跟老爹喝上二两,谁不愿意和朋友们一起点上一堆爆竹,或者在ktv里面纵情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这一声声哭泣开始还很小,后来便如同多米诺骨牌,哭倒了一片。指导员左安慰没用,右鼓舞也没有用,最后悻悻地放下酒杯,说解散吧。

    “起立!”普洱在食堂的一个高台上咆哮了!

    刚刚还“琴瑟和鸣”的一片哭声戛然而止,每个人都如突然松开的弹簧一般弹了起来。

    “大过年的哭个屌哭?!丧气不丧气?!你们要哭可以,先脱下这身军装再给老子哭!因为,军装不能穿在孬种身上!”这一招果然奏效,每一个人都抹了抹眼睛,试图毁灭刚才哭过的证据。

    “同志们,”普洱的声音难得地柔和起来,“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大过年的能回去一趟,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人聚在这里,你们家里的父母能安心过年吗?只有我们守在这里,才会有千千万万的人能团团圆圆!”

    掌声应景地响起来。

    “话说回来,有什么值得你们哭的?想想你们,马上就是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了,而你们的许多朋友们,还在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或许是的,此时此刻他们比你们痛快,但是想想未来,你们一定比他们有出息!(掌声再次响起)那谁不是说过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不得不承认,普洱还是有一套忽悠人的本事,这样一来原本收不得场的年夜饭总算是完美结束。

    “吃得怎么样?”风子走到我身边,把原本就很低的嗓音压得更低。

    “吃个鸟,排场挺大,菜却没几个。”我看了风子一眼,眼神一亮,“莫非?”

    “大学生脑子就是好使,”风子笑了笑,“走。”

    “去哪儿?”

    “猪圈。”

    “猪圈?!”我差点喊出来。去猪圈吃年夜饭喝酒,这也亏他想得出来。

    “那你说去哪儿?”风子胸有成竹地看着我。

    我把整个新兵营围墙以内的地方全部过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数平方米大小可以让我们小聚的地方。

    我的心中感觉无限悲凉,叹道:“普天之下,竟然连——”

    “别他妈跩文了,你爱去去,不去拉倒!”风子不耐烦了。

    “去!”我赶紧收口,亦步亦趋跟上,“对了,我叫下猪头。”

    “已经叫了。一瓶茅台三个人,刚好。”

    他大爷的,“一瓶茅台”竟然被他说得云淡风轻。

    在新兵营的猪圈里,几头黑花母猪正躺在干草堆上哼哼唧唧。看到我们走进去,其中的一头爬起身来往猪栏上拱了拱,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了一坨硕大的猪屎。

    风子开起了玩笑:“猪头,你看你媳妇对你多好,过年了还给你送财喜。”

    猪头瞟了风子一眼,然后笑眯眯地对着那头不注意形象的猪说:“嘿,小贾,你东风哥哥来看你了。他怕你过年孤独,特意还叫了两个帅哥陪你。你选哪个啊?”

    我笑着朝他们每人屁股上踹了一脚,“妈的,你们还缠绵上了。”

    “开动开动!”

    风子打开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掏出报纸在地上垫好,再拿出六个保温饭盒,里面分别是:酱猪蹄、凉拌猪耳朵、烤羊排、炸鸡腿、干煸牛肉和烟熏腊肉——都是“硬菜”。这让许久不曾沾过荤腥的我们垂涎不已,顾不得这是在猪圈,也顾不得旁边的猪们正哼哼唧唧拉屎助兴。猪头眼疾手快,将罪恶的魔爪伸向酱猪蹄,捏起一块放进嘴里,两秒过后,他吐出的就只是几块零碎的骨头了。我不甘落后,抓起一只鸡腿,狠狠地啃了起来。

    “出息——”风子看着我们,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里多出一瓶茅台来,“糟了,没带杯子。”

    “怎么办?”

    “亏你还是大学生,”猪头吐出第五块猪蹄骨,“对着瓶子吹啊!每人五秒。”

    “这主意不错。”风子表示赞同。

    “只是这样就要跟你们这帮畜生间接接吻了,”猪头说完一副忧郁的表情,“可怜朱爷我还没有过初吻呢。”

    “你要觉得不甘心,就把初吻献给它吧。”风子边说边努努嘴,指向猪圈里的那头猪。那猪似乎听懂了一般,哼哼唧唧“浅吟低唱”摇着尾巴朝我们这边蹭来。

    “老子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碰你妹。”猪头以牙还牙,我乘机啃了一个鸡腿三块猪蹄两根羊排外加牛肉、腊肉若干块。

    “对了,”我已经有了七分饱,从容问道,“你这菜是哪儿来的?怎么还是热的?”

    “老头子让司机送过来的,装在保温箱里跑了三百多公里。”

    “你们家老头子对你真不薄,”我感慨道,“三百多公里啊,怎么着也得三个小时吧?”

    “多大个事,又不要他跑。”风子不以为然,对着茅台吹了五秒,“到你了。”

    我接过酒瓶子,把酒倒进嘴里。

    “话说你们家老子是军里的参谋长?”

    “嗯,”风子点了一下头,“猪头,到你了,别光顾着吃。”

    猪头嘴里包着一整块羊排和一大坨猪蹄,给噎得直翻白眼,等嘴里那些东西落进肚子里,猪头才长吁一口气:“妈的,你说我要是噎死了,算不算烈士?”

    “当然算,”风子笑着说,“明天的军报上就一定有大黑标题:烈士朱聪在猪圈里被噎死。副标题:小母猪伤心欲绝几天不吃不喝。”

    “你小子积点口德,”我笑着说,“大过年的还是说点吉利话。”

    风子和猪头异口同声:“祝夏拙与普洱同志生死与共、形影不离。”

    这或许是最阴最损的祝福了。

    风子再次把酒瓶递给我,“说点正经的,大过年的,你说家里人都在干啥?”

    “看春晚呗,”风子的话勾起了猪头的思乡情绪,“我爸,我妈,我姐,我爷爷,几个人围在一起,吃着年饭,看着电视,放着烟花……”猪头的眼神穿过猪舍的窗户,投向遥远的东北方。

    “拙子,你们家呢?”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举起了瓶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大的。上千元的茅台跟几块钱的二锅头在我嘴里其实没有太大区别——都能呛出眼泪来。

    此时此刻,孙老师应该如猪头描述的那般,吃着年饭、看着电视、放着烟花,然后给那个叫她“妈”的小子一个大大的红包;夏跃进呢?不知道白泥湖监狱里会不会像这里一样,过年了加个餐,每个劳改犯人一瓶三块钱的“雪花”?还有叶馨,我年少时代的暗恋对象,现在的一直不愿承认却无法回避事实的我的后妈,以及我的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夏敏,你们好吗?

    风子沉默地拍了拍我的后背,猪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来。我揩去眼泪,灌下了一口酒:“哥儿几个,喝了这顿酒,以后就是难兄难弟了。”

    风子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猪头说:“有酒同喝,有肉同吃。”

    我接口道:“有对象呢?”

    风子赶紧接上:“那还是算了。”

    我和猪头起哄,鼓动风子讲起了他那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情史。

    “糟了!”风子的情史刚进入初中阶段,我突然想起晚上有自己的岗。我又懊恼又害怕,“坏了坏了!龅牙不把我吃了才怪。”

    当我赶到哨位时,发现龅牙班长已经站在那里了。

    “口令?!”龅牙冲着我有点开玩笑的味道。

    “泰山,回令?”

    “黄河。”

    “班长,我错了,我来晚了。”我想态度好一点,又是过年,应该不会太严重吧。不管怎样,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或许是站岗一晚上,或许是跑步十公里。

    出乎我的意料,龅牙竟然冲我笑了笑,“回去吧。跟他们看晚会去。”

    我愣在那里,半晌才开口:“班长,这是我的岗。”

    “我知道。”

    “那回去的应该是您。”我稍稍放松,也轻声笑了笑。

    “别啰唆了,这班岗我来站,”见我要开口,龅牙厉声道,“这是命令!”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肯离去。

    “哟,又想抗命不是?”龅牙板起了脸,但看得出,他的眼神是温和的。

    “我不想看电视,那晚会太傻x了。”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上级”有规定,新兵不让讲脏话。我满怀忐忑地瞟了一眼龅牙,等待着他的发落。

    “是挺傻x的。”龅牙附和我一声。而后,我们对视了两秒,一起大笑起来。

    “这样,我们一起站会儿吧,反正都没啥事。”

    “是。”

    “怎么一股怪味?”龅牙冲着我嗅了嗅。

    刚在猪圈里待了那么久,没有怪味才怪呢。

    “在厕所里待了一段时间,”我大言不惭地撒了谎,“我便秘。”

    “哦。”龅牙点点头,若有所思。

    “说说你的故事,大学生。”

    “关于什么?”

    “拣你感兴趣的吧,爱情、学业、家庭什么的。”

    我笑了笑,回答道:“不值一提。”

    龅牙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浅笑道:“那你要提了我才知道。”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上级”呢。我把欧阳俊和安哥他们的故事凑了凑、编了编,总算是搪塞了过去。

    “能上大学真好啊!”龅牙仰望着远处的零星烟火,唏嘘道。

    “班长你呢?”我赶紧岔开话题,“你今年该有二十六七了吧?”

    龅牙白了我一眼,“你才二十六七呢!我比你大了不到两岁,二十四。”

    我偷偷伸了伸舌头。苍天啊,二十四岁老成这样子,也算是让咱开了眼界!

    张龅牙似乎心有不甘,瞪着我的眼睛问道:“我真的——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没有没有!班长你只是看上去很成熟稳重,不像我们这样的愣头青。”

    龅牙没看我,自顾自念叨:“部队催人老,部队催人老啊!”

    我赶紧岔开话题:“班长,那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有对象了吧?”

    “有啊!”龅牙的眼睛在夜色下骤然睁大,瞳孔里面闪烁着光芒,“拿着。”

    说话间他把步枪交给我,自己腾出手来掏自己胸口。

    我看着他解开冬常服的第二个扣子,小心翼翼从贴胸的衬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绿皮士兵证,再小心翼翼打开,如同打开一件丝绸包裹的稀世珍品。

    “这,”他的话音稍稍有点颤,“我对象。”

    为表示郑重,我双手接过证件,缓缓打开——是一张三寸大小的半身单照,照片中的女子穿着浅粉色的短袖t恤,留着细碎而整齐的刘海儿,看上去一脸的清纯和朝气。只是照片的欧洲田园背景略有些俗气,很明显是在乡镇的照相馆拍的。

    “怎么样?”龅牙脸上带着欲盖弥彰的幸福表情,眼神中饱含期待,龅牙齿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班长你真幸福,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满足了他的小小心愿,“她是做什么的?”

    “你猜猜。”

    “老师?”

    “哇?!”龅牙一脸惊诧地看着我,“你咋知道?!”

    “开玩笑,学美术的嘛!观察力非同一般嘛。”

    “初中老师。在我们老家的初中教英语的。”

    我蓦地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张口就能猜出她的职业,原来她跟叶馨有几分神似。

    “怎么认识的?”

    “嘿嘿,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女孩叫梅子,是龅牙班长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两人从开裆裤时代(龅牙原话)起,经历了两小无猜的童年,一起上小学、初中,无比幸福地度过了长达九年的同学生活。升高中的时候,两人双双考上重点学校,但都因为身处农村家境贫寒而面临辍学。龅牙同学从小就信奉刷在他们那土坯房学校墙壁上的那句标语“知识改变命运”,当他还没来得及学好知识并以此来改变命运时,残酷无情的命运已经阻隔了他求知的路。十五岁的龅牙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他打工赚钱送梅子读书。

    龅牙的眼里泛着无比的真诚:“既然没来得及让知识改变我的命运,那我就想办法让它改变她的命运。”

    我真想插一句班长你好早熟,但看他那沉浸于回忆中的陶醉表情,就忍住了没打断他的故事。

    为了这个决定,初中毕业的龅牙扔下书包拿起了泥刀抹子跟着村里的民工混入了城里的建筑队。挑砖头、和水泥、睡工地……十五岁的龅牙干着二十五岁小伙子的活,一天下来,也能拿到五十块钱。梅子高中每学期的学费一千五左右,加上梅子省得不能再省的伙食费和当时名目还并不繁多的建校费赞助费等其他费用,一个学期的开支两千五百块钱就够了。

    龅牙说:“每当我想起我干一天活,就够梅子在学校吃一个星期,我就特别有成就感,干活就特别来劲!”

    好景不长,当年年底,工程出了点事,包工头卷着一笔尾款跑路了,欠下工地上每个民工两个月工资。由于当时钱一凑整就给梅子打过去了,龅牙连回家过年的路费都没有,只好在工地上烧着碎木头、硬纸板,吃着方便面过年。

    龅牙说:“实话告诉你,那年过年,可比现在这情形差远了……唉……那时我才十五啊!”

    龅牙说完,用手背轻轻地揩了一把眼泪。我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龅牙看了看我,笑了笑。

    年过完了,包工头还没见回来,梅子又马上要开学了,龅牙一咬牙,借了两百块钱去了广东,投奔了一个老乡。因为龅牙还没满十六周岁,按规定还不能参加招工,于是无奈之下又花掉一百做了张假身份证,再配上他在工地上锻炼出来的身板,总算是在一家鞋厂找了份工作。每天工作十四小时,一个月差不多能赚两千。

    后来,他又先后跳槽干过保安、汽修店杂工、电镀厂工人,最后在某个以高自杀率而赫赫有名的电子加工厂干到梅子高中毕业。

    龅牙双眼看着无穷远处,说:“哪里有钱,哪里赚得多我就去哪里。只要不违法,就是拼了命我都干!”

    靠着龅牙的拼命三年,梅子顺利完成了高中的学业,并且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她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师范学校能够减免部分学费和生活费,这样就不需要龅牙那么辛苦了。

    2001年秋天,梅子进了大学后,龅牙终于腾出身来追逐自己的梦想——当兵。这兵一当就上瘾,同一批战友大多已经退伍,龅牙还坚持着,算起来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

    龅牙说:“我们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太多的念想,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比起我过去遭的罪来,真的可以算是幸福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龅牙又说:“老实说,挺羡慕你们大学生的,有知识、有思想、有抱负,敢想敢做。”

    我继续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开始打起了官司:你不是一直看不起大学生吗?

    龅牙又说:“不过你们啊,一直待在学校,没吃过什么苦,所以很娇气,就像……就像一块生铁啊,硬度是够了,可是韧劲不够。碰到比你们软的好对付,可是一碰到比你们硬的,‘咔——’一下就折了。”

    我依旧是点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所以啊,你们来部队是好事,打磨打磨,淬淬火,百炼成钢,将来才能成材不是?”

    我转过头去,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这个我一直背地里叫他“龅牙”的班长——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我想,你们几个大学生来部队,也无非是这个目的吧?”

    我开始汗颜。平心而论,我们几个除了安哥是怀着从军报国的远大理想之外,剩下的几个都是各怀鬼胎:欧阳俊为了公务员的安置卡,易子梦为了逃避就业高压,而我,干脆是为情所困。为情所困,这理由他娘的现在来看怎么着都像是个笑话。

    我岔开话题:“班长,那你跟……嫂子处得怎么样?”

    龅牙班长的脸上立马绽放出幸福而又腼腆的神采,这跟他平时训我们时凶巴巴的表情大相径庭。“挺好的。”说罢朝我解开冬常服的风纪扣和第一个扣子,亮出他里面穿的银灰色桃心领毛衣,“她织的。还不错吧?我本来今年过年回去跟她订婚的,没办法,赶上训你们这帮新兵蛋子。”

    我带着稍许的歉意冲他笑了笑,龅牙也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突然之间我们听到一声咳嗽,声音不大却足够听到。

    “谁?!口令!”龅牙喝道。

    刚光顾着聊天去了,什么时候周围站了一个人都不知道。这要是被普洱撞到不写检查才怪。

    对方不说话,缓缓地而又义无反顾地向我们移动过来,看起来真让人汗毛倒竖,一瞬间脑子里全是僵尸电影里的场景。

    “站住,口令!”龅牙已经端起枪并拉响了枪栓。

    “泰山!”我们一愣,惨了!还真是普洱,怪不得一站树下就全遁形了,整个就一坨黑影。“好了好了张班长,大过年的别拿枪对人了。我刚看你们聊得挺欢实,就没打扰你们。”

    我和龅牙对视一秒,迅速把头低下去。

    “好啦没事!大过年的聊聊天不挺好的嘛,你们下岗了。我接岗。”

    “连长,不是我们班新兵的岗吗?怎么能让您站岗呢?您快请回吧!”

    “哪儿那么磨叽,快回去!马上就到十二点了,指导员在组织放礼花,带你们新兵去帮忙吧!”

    “连长!”我和龅牙同时喊道。

    “你们去不去?!”普洱说着已经握着枪管作势要用枪托砸我们。

    龅牙带着我并排站着,冲连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跑进了操场。

    操场上,指导员正带着兵们在摆鞭炮。

    “同志们!马上就新年了。我们倒数10——9——8——7——”,所有的声音都跟了进来:“6——5——4——3——2——1——”

    “放!”指导员一声令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璀璨的烟火绽放在小山旮旯里的军营上空,如同一簇簇来自天堂的鲜花,把这个几乎被上帝遗忘的角落映衬得格外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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