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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8、深红
    5月6号,我和欧阳俊、林安邦获准请假一周返校参加毕业答辩。

    捏着假条走出旅部大门的一刹那,我感到我的心在颤抖。五个月来,我们三个人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独自离开过这座军营半步。而现在,当我们堂而皇之地踏过门口标着“军事禁区”的黄色警戒线,种种磨难、约束、纠结、彷徨……如同被突然按下了“off”键一般戛然而止。换句话说,我们自由了!

    嘹亮的口号声、踏步声渐渐模糊。欧阳俊从包里翻出一副墨镜,戴上;我把被文书“保管”了好几个月的mp3拿出来,挂在耳朵上。我们对视两秒,夸张地大笑起来。只有安哥无动于衷,穿着便装依旧迈着他那七十五厘米的齐步,按照每秒两步的速度向镇上走去。

    再回湘城。再回湘大。

    四年前,刚满十八岁的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夏跃进送我的提议,独自一人扛着大箱子走进了湘城大学。报到、注册、缴费、分配宿舍……身上穿着“以纯”t恤和“安踏”运动裤,兜里揣着夏跃进给我的“巨额”学费,心中藏着乡下孩子的兴奋、忐忑和欲盖弥彰的自卑。那时我觉得湘大是那么“大”,从东头走到西头,得三十多分钟,比起一眼望穿的永康镇来,这里就像一个王国。

    我相信许多人在刚进大学的时候一定是豪情满怀踌躇满志的。我们每天按时起床、准时上课、认真笔记、积极参加课外活动,坚持体育锻炼,把大学生活过得“五讲四美三热爱”。可是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易子梦便开始翘课玩电脑,欧阳俊也开始夜不归宿,我大约坚持了一学期,在某个周五的下午,我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翘了一节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往后,睡觉的时间越推越晚,起床也成为一件必须“顺其自然”的事情。睡觉之前的俯卧撑运动,也仅仅保留了“俯卧”却去掉了“撑”的步骤。教室渐渐空了,而校外的招待所却日益人满为患,一学期究竟学了几门课程,只有在考试之前一周左右我们才搞明白。

    我们就像一堆密度不同的物体,以不同的速率沉沦、堕落,我们意识清醒,却无力抗拒。在这个集体沉沦的过程中,也有林安邦这样出淤泥而不染的学生,四年之后,当年被我们骂作书呆子的这些人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的羽翼已丰,足以飞出校园搏击长空,而更多的学生,却不得不面对毕业即失业的窘境。

    四年后的今天,有人保研了,名校或本校;有人考研了,成功、调剂或败北;有人考公务员了,行测申论不离手;有人出国了,东瀛、西欧或北美;有人工作了,有人参军了,有人休学了,有人退学了,还有人继续大五……

    “如果大学时光可以倒流,你希望可以回到哪一段呢?”打开校园论坛,有人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回答千奇百怪,有说想回到大一开学准备从头来过的,有说想回到某一个瞬间对深爱的女子说我爱你的,有说想回到考研的考场把做错的那道题的答案改过来的……

    我把视线从显示屏上拉回来,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一个大晴天,阳光透过林荫道上葳蕤繁茂的香樟树,漏下斑驳的光影,我就在这样的光影里,走过了人生最朝气蓬勃的三年半……

    第一学期,我老老实实,中规中矩,上课很少迟到早退,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有:一次在路上被电动车撞,所幸只是皮外伤;两次被扒,共计损失人民币三十六元和价值三百元的诺基亚1110蓝屏手机一部;四次被人偷走衣服,包括内裤,其中三次是在晾衣场,一次是在澡堂;六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答对次数为五次;无数次在凌晨被卖房的、卖车的、卖盒饭的电话短信从梦中惊醒;旷课记录为零,做爱记录为零。

    2005年的春天,受欧阳俊濡染,我未能免俗,跟一个和我等高的女孩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两人在一起有点莫名其妙,分手也是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恋爱应该不算恋爱,就像没头没尾的小说不能算小说一般。女孩是我在选修中国哲学史的课堂上认识的。长得一般,五官还算匀称,皮肤白得甚至有些病态,个子却是不一般的高,瘦高瘦高的,一百七十三厘米却不到四十五公斤。最有特点的是她的脖子,恐怕得有十几厘米长,却不到饭碗那么粗,摇摇欲坠地顶着一颗“充满智慧与八卦”的脑袋。有时我甚至担心有一天这脖子会不堪重负一不小心“咔”——折了。

    “千万不要喝酒,千万千万不要呕吐,”我叮嘱她,“你要是呕吐,那你痛苦的时间可比别人要长一倍。”

    大一的那个初夏,我跟这个女孩有了这么一段不明不白的交往。或许是因为空虚,或许是追求时尚,或许是因为荷尔蒙在体内聚集需要释放,总之就是在一起了。我们的恋爱形式单调、内容单一,基本上只有一个动作:“走”。我陪她徒步穿越了湘城一半以上的大街小巷,多数时候只是闷头行走,并没有交谈,即使交谈,也是类似于“肚子饿不饿——不饿”之类百无聊赖的对话。

    很快便到了暑假,送她上车之前还如胶似漆,如同热恋中的情侣,车开走后一直到暑假过完,却再没有什么联系,到下半年,我们已然形同陌路。

    大二整整一学年,我有大概三分之一的课时都在图书馆,三分之一在画室,还有三分之一在教室里。这一年,我十五科考试有五科亮了红灯(所幸补考顺利过关),却通读了大约六十本小说,并开始写一些边边角角的东西并挂在校园网的文学板块“湘江北去”上,不过大多反应寥寥。

    大二暑假,夏跃进大发慈悲,给了我一笔“巨款”,让我有了到处瞎逛的经济基础。那个夏天,我去了福建、山西、两广、江浙等七个省十多个城市,有过短暂艳遇和被宰被扒等遭遇,被晒得如同焦炭。

    进入大三,我认识了颜亦冰。都说恋爱是人生最重要的课程,我不得不承认,颜亦冰是我的一个很好的老师,她教会了我很多。

    跟刘菁的相处,让我至今心怀愧疚和感恩,她让我真正体味到爱的温暖和甜蜜。说起来,她才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友。可是,我们终究还是分道扬镳……

    我想了半天,在论坛里写出自己的答案: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2006年9月的那个晚上,如果我早走或晚走几分钟,就不会有那一场错误的邂逅,也不会扯出那么多的感情纠葛。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其实,我也是。说“我爱你”已经太迟了,不如说“抱歉”吧。可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在那时那刻与你相遇——不会早一步,不会晚一步。

    毕业论文是当兵之前就完成了初稿的,回来之后稍作改动便参加了答辩。大概是考官对当兵的怀有好感,我的答辩比预想中的要顺利。结束后,易子梦请我们吃夜宵。在“堕落街”的永远繁华的夜宵摊上,易子梦光着膀子,趿着人字拖,嘴里叼着一根“红河”,旁边是我和欧阳俊,对面是正襟危坐的林安邦和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吴曲。地上有七八个空的啤酒瓶子,桌上还有四瓶没开的“青岛纯生”,数堆吃剩的龙虾壳和一把烤串的竹签。

    易子梦掸掉烟灰,问道:“哎,你们知道‘艳照门’啵?”

    安哥追问:“啥门?”

    “艳照门!”易子梦一脸不屑,“就说你们几个当兵当傻了吧?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啥事你们都不知道。”

    “到底啥事啊?”欧阳俊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不是吧?艳照门你们都不知道?”吴曲放下一直拽着的安哥的胳膊,“林安邦,别装清纯了。我不介意你多看几眼柏芝的胸。”

    “啥意思,真不知道。”安哥显得很无辜。

    “你们在部队连电视都不看的吗?”

    “看啊!”安哥满脸疑惑地盯着吴曲,“可是,《新闻联播》里没有这回事啊。”

    “我操!”易子梦由衷感慨了一句。

    “完了,”吴曲捧起安哥的脸,端详一番,又甩掉,“当兵真当傻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可是,看我们的模样神情,便一目了然:三个脑袋大约找不出一根两厘米以上的头发,即使在夜宵摊上也是正襟危坐——欧阳俊多少还好点,林安邦则是美女相伴也毫不放松,一副老僧入定坐怀不乱的架势。最为关键的是,我们在夜宵摊上表现出来的不自在也不约而同,以至于消夜之后易子梦提议去唱k遭到了我们口径一致的拒绝。

    易子梦有些失落,嘟嘟囔囔,“看样子你们真的是当兵当傻了。”

    回到宿舍后,我们在五分钟内洗漱完毕,于十点前准时上床。

    黑暗中,我辗转反侧,安哥在我的脚那头轻轻叹着气。

    “老实说,我有点怀念部队了。”对面的欧阳俊小声地冒出了一句。

    “呵呵,瞧你那点出息。”我讥讽道,“是谁在部队里成天嚷着‘肖申克的救赎’来着。”

    欧阳俊没有说话,倒是安哥开口了:“我也是。这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安哥,漂亮性感的女朋友你不陪着,在这儿霉了半年的床上你怎么可能睡得好。”

    “滚。”安哥百年一遇地骂了一句脏话。

    “你说在部队吧,挺反感那些条条框框。可是一出来,就是各种看不惯、听不惯、待不惯。你们是不知道,我现在进门都忍不住先敲门喊‘报告’。”

    我们在黑暗中笑了。

    “老实说我也是,”我必须坦承,现在我看不得别人乱丢垃圾、看不得别人留黄毛、看不得别人光膀子、看不得别人流里流气……

    “拙子,”欧阳俊义愤填膺地问我,“你说我们好好的大学生活不过,非得被人管着被人虐着才舒服,我们是不是犯贱啊?”

    我和安哥都笑着回答:“大概是吧。或许,的确是。”

    第二天一早,六点十分。没有闹铃,没有号声,我们准时起床。欧阳俊拖地打扫卫生,林安邦去操场跑步,我则把临时盖的一条毛巾被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

    “看样子你真的是当兵当傻了。”欧阳俊放下扫把认真地看了看我。

    “彼此彼此吧。”

    中午,欧阳俊被一群学生会的学弟学妹们拉出去吃饭,林安邦也跟吴曲出去约会了,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五个月的部队生活养成了我午休的习惯。两点半左右,迷糊之中感觉有人在晃床。我骂了一句:“易子梦你大爷的,别打手枪了。”没有回音,床却继续晃着。我探头往下看,房间是空的。这时外面有人狂吼:“地震了!地震了!”我一下子惊醒了。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就冲到了楼下。

    操场上全是人。有光着膀子赤着脚只穿着裤头的,有抱着笔记本攥着钱包的,有裹着棉被顶着凳子的,有拿手机打电话的——这个时候,电话已经不通了。大约十分钟后,欧阳俊和林安邦回来了。

    “听说震中在四川汶川。有八级。”

    “怎么办?”我问他们。

    安哥没有丝毫犹豫:“走!赶紧回部队。或许能赶上救灾的队伍。”

    “问题是这个点已经没有回去的车了啊。”

    “我来想办法。”欧阳俊这个时候显得尤为沉着。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一台黑色“雅阁”就到了宿舍楼下。我们将行李装好,跟几个送行的同学拥抱告别。吴曲双眼噙着泪,站在车窗外死死地盯着安哥。安哥冲着窗外挥了挥手,关上窗子,哽咽着催促道:“走吧。”

    吴曲拍下窗子,流着眼泪决绝地说:“林安邦你放心,我会跟你在一起的。”

    车发动了。

    “林安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在一起……”吴曲的哭腔渐行渐远,只有安哥在我旁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欧阳俊坐在副驾驶上,情绪有些低沉。他嘟囔着,似乎自言自语:“这一走,不知几年后才能再见了。”

    我坐在驾驶座后面,也陷入了离别的感伤。我们曾期盼着怎样轰轰烈烈地离开这座美丽却忧伤的校园,曾幻想着在毕业典礼上要如何慷慨陈词指点江山,没想到,一场地震,成就了我们几个匆忙而意义不凡的告别仪式。我或许该做点什么,为这个苦熬四年终将离别的校园,为这如杂货间一般紊乱不堪的大学生活,为我这一段或喜或悲的心路历程。

    如果可以,我想再去食堂吃一碗滚烫的砂锅粉,去教学楼听一堂哪怕枯燥的思修课,去图书馆的九楼翻一本无人问津的小说,去画室涂两笔丙烯颜料,去岳麓山看一遍夜色,去橘子洲赏一回焰火……

    可是,这些看似平淡的生活,连同我迷彩服一般斑斓的青春,终将远去。

    抵达部队的时候是晚上九点。

    全旅上下都换上了迷彩服,打好了背囊。所有的军车列成长队,车厢上挂着红底白字的标语: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和灾区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我回到连队,龅牙他们已经把我的背囊收拾好了。大家穿着迷彩,围坐在俱乐部的电视机前,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滚动播报着关于地震的最新消息。死亡和失踪的人数节节攀升,好像那些无关生命,而仅仅只是一组组数据一般。

    数以万计的生命在那一天的下午两点二十八分灰飞烟灭,还有许多在废墟和黑暗之中因为饥饿、缺水、恐惧或者失血过多而死去。这些生命在五月十二日之前还那么鲜活,他们或许快乐或许忧伤,或许幸福或许孤独,或许纠结于一段感情,或许沉迷于某个游戏,或许追逐在名利场上,或许放纵在纸醉金迷中……当灾难降临,这一切都变得轻薄、肤浅、不值一提。如果未来可以预知,他们将如何打发自己的余生?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们将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

    第二天,依旧是战备状态。所有人员全副武装待在宿舍,等待着那一声号令。电视里,各军区和各兵种先后投入抗震救灾战场。废墟之上,迷彩斑斓,战旗飘扬,参加抗震救灾的部队无疑是辛苦的甚至是危险的,可是在和平年代,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让军人感到幸运和自豪呢?

    我们生活在一个硝烟无处释放、箭镞任意生锈的年代。在这个年代当兵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不用面对战争这个巨大的绞肉机,不用触碰那生离死别的痛苦;可是在这个年代当兵又是不幸的,因为我们感受不到效命疆场的悲壮,我们体会不到马革裹尸的豪情。当战争远离我们的时候,除了时刻准备战斗,军人存在的最大价值便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保卫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这也是一场战争——一场对抗大自然顽劣的战争。

    我们群情激昂,龅牙让我代表全班写了一份请战书,并郑重其事地按上每个人的指印。“请战书”交上去之后,指导员亲自用毛笔在整开的红纸上抄了一遍,并让全连官兵签了名,交到了机关。随后,各单位纷纷仿效,请战书贴满所有能张贴的地方。

    可是,上级首长并没因为我们的请战书而批准我们参加这次救灾。尽管这次有将近十万人的部队投入了这场堪称伟大的抗震救灾任务,但是我们并没有接到命令。大约一周之后,部队解除战备状态,恢复了正常的训练生活制度。

    2008年8月,汶川大地震之后,中国发生另了一件大事: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北京召开,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里。许多老兵晚上偷偷跑到俱乐部,用毛巾被把窗户玻璃盖起来,把电视开到静音,看各项比赛的重播。对此,普洱和指导员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欧阳俊和林安邦来说,有两件比奥运会更了不得的事,这两件事,不仅把他们搞得元气大伤,连我也焦头烂额。其中之一就是吴曲决定,赴湘西支教,她选择的学校正是部队驻地的林口镇中学——一所不到两百师生的初中,就在“来一碗”的后面。

    安哥知道这个消息时,吴曲已经在那里签了两年的合同。她带着合同搭乘三轮摩托车风尘仆仆来到部队门口,哨兵已经认出了她——某个列兵的未婚妻。

    在大门口的会客室里,安哥哆哆嗦嗦地看完了那份合同,我没有参加这次会见,却可想而知安哥当时的心情,如果把醋、芥末、蜂蜜还有油泼辣子混在一起,塞进某个人的嘴里,那人的感觉应该和当时的安哥差不多。

    “吴曲,我觉得你这个决定太——”

    吴曲飞快地打断他,“请叫我吴老师,谢谢!”

    安哥一时语塞,就像因为网络故障突然卡住的视频一般。过了好久,网络才重新畅通。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在这里,我们……还是没机会见面。我们请假——特别难。”

    “我知道,”吴曲说完,眼泪就飙了出来,“可是,我只想离你近一点,我只想离你近一点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林安邦手忙脚乱,拼命地翻着衣兜找纸巾,却不敢给她一个拥抱。

    值班的哨兵很知趣地带上门出去了。

    林安邦这才轻轻地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9月1号。吴曲的学校开学了,她负责两个班级的英语,还有音乐。在这样的村镇学校,音体美这类“杂课”没有专门的老师,只好由这些年轻有特长的老师们代课。吴曲的课时特别多,但每个周末的下午,她都会拎一些水果零食和生活用品过来,在大门口的会客室跟安哥见上一面。

    吴曲虽然自称“未婚妻”,但毕竟不能算家属所以不能进大门;安哥因为是“新兵蛋子”,基本上不允许请假出去,所以他们相会的地点就只能是传达室。

    部队的传达室,大概就类似于两国边境的自由贸易区,既可以会客,也可以中转一些快递、包裹甚至炒粉、火锅之类的东西。特别是到了冬天,里面有人打电话给围墙外面的狗肉火锅店订上一个锅子,半个小时之内,店里的瘸腿“满哥”便会把炖好的狗肉装进小塑料桶里,连同下火锅的青菜粉条还有酒精炉子一起送到传达室。三十六块钱一斤的狗肉,炉子、桶子的押金三十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啥时候吃完了把炉子还了,再退还押金。

    托吴曲和安哥的福,我还有机会尝尝部队里难得一见的水果,并且能通过吴曲的描述多少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可是欧阳俊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有一句比较粗俗的话: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在今天已经不那么准确了,因为这年头许多狗比人金贵,刘菁说她家的藏獒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一百块,算起来都顶我们在这儿吃上一周了。但是用来形容欧阳俊这小子,又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和谢蕊寒散伙之后,这小子不知怎么地又跟他们通信连的女兵处上了。在一个月朗星稀的仲夏夜,欧阳俊和他的通信女兵相约在生产基地的蔬菜大棚里。他们卿卿我我互诉衷肠,全然不顾蚊虫叮咬和旁边化粪池里散发出来的各种味道。他们以为这个地方足够隐蔽,却不承想被夜巡的军务科长和两个纠察逮个正着。就像“文革”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欧阳俊正把罪恶的黑手伸进女孩的短袖夏常服衬衣里,这时一道白色光射来,正好打中了他们。两人身手敏捷开始分头逃窜,两个纠察则穷追不舍,其中一个纠察大概是点子背到家了,一脚踏空滚进了化粪池,幸亏池子不深,否则当年我们旅就要有一个烈士诞生了。一时间军务科长也顾不得抓人了,救人要紧,两人齐心协力把那个满身大粪的纠察扯上来,两个要抓的人却不见踪影。军务科长气得差点吐血,第二天一早便开始了雷厉风行的侦破工作。

    欧阳俊这小子虽然天资聪颖,但反侦察能力确实有待提升。当天上午,机关就把目标锁定在他身上。一是因为全旅生产女兵的单位只有通信营,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兵还没“出口”,就基本返内销了;二是因为菜地的泥巴被他慌慌张张带回了宿舍;第三嘛,欧阳俊乱搞男女关系的苗头早就被他们营长和教导员发现了。

    一番威逼利诱,欧阳俊招了。不但招了还大包大揽地承认了是他主动找的女孩子,跟人家没关系,请求组织对那个女兵从宽处理。

    在军务科长气急败坏的控诉下,机关对欧阳俊的处理意见很快下达:鉴于事件影响恶劣,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将欧阳俊调离通信营,分配至阵地管理营。

    顺便提一下,对女孩的处理意见是:撤销班长职务,要求作出深刻的书面检查。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叫肖婷婷,就是上次全旅队列考核中以清脆的口令和挺拔的形象震惊四座的队列指挥,也是风子看上的姑娘。怪不得当时欧阳俊死活不肯告诉我那姑娘的名字,原来是这小子留着给自己了。

    大家都说,说是分配,其实准确来说是“发配”,欧阳俊发配的地方离我们的营区大约有一百公里,是距旅部最远的一个单位。除了训练和演习,平常只有一个班驻扎在那里。出于安全保密的需要,那地方在深山老林里,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

    欧阳俊是在宣布处分意见的当天走的。这孙子坐在勇士吉普的后座上,潇洒地冲我们挥挥手。司机大概看不惯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大脚轰了一把油,吉普车呜咽着绝尘而去,留下我和林安邦在那里喟然长叹。

    “四个,剩两个了。”林安邦苦笑着摇摇头。

    “妈的,到哪儿都管不住自己的鸡巴。”我学着普洱骂了一句粗口。

    林安邦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怆然地走了。

    连队的生活如同领导的讲话稿一般,每天都大同小异。起床,出操,整理内务,开饭,操课,中餐,午休,操课,晚餐,看新闻,点名,洗漱就寝……从早上六点二十分到晚上十点,什么时间干什么事情,从来就是只需你用耳朵无须用脑子去关注的问题,甚至连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床上铺的是床单还是凉席都会有人替你考虑。你要做的只有两个字:“服从”。

    我很感谢新兵连时龅牙班长教会我们的这些部队基本的生存技能和游戏规则,虽然学到这些东西让我们吃了一些苦头花了一些代价,但至少现在让我们感觉到十分管用。

    三排六班也还总体和谐。向北抽烟越来越凶,跑马的次数倒好像不那么频繁了;“秀才”冯涛涛参加了6月份组织的军校考试,结果名落孙山,一气之下把那套复习资料全给烧了;“博哥”陈文博最近好像恋爱了,每天趴在一楼的磁卡电话上黏黏糊糊,被班副伍卫国唾骂为“骚情”;伍卫国还是老样子,除了牙哥谁都看不惯,每天都是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真不知他这样会不会太累;牙哥作为班首长,训练场上还有板有眼,一到了业余时间就到处拉人下棋,水平臭得堪比猪头的袜子,曾创造跟我下棋连输十九局的纪录,简直可以跟中国足球媲美;贾东风左右逢源上蹿下跳,很讨连首长欢心,也引得老兵们一阵羡慕嫉妒恨。

    值得一提的是,“八一”前后,机关为基层连队联通了政工网。这是部队开发的政治工作网络平台,功能类似于因特网,但在速度和效果上跟因特网不能同日而语。电脑接到班排以后,老兵们似乎不怎么感冒,除开冯涛涛偶尔打开看看电影和连续剧之外,其他人连碰都不怎么碰。

    风子当仁不让,占了班里两台电脑中的一台,率先玩起了dota,为二连的网络游戏扫盲做出了突出贡献。在风子的感召下,向北和冯涛涛很快加入其中,每天一回到宿舍,便开始抢电脑占位子,班里不够便去其他班占,这样一来,二连的其他几个班也纷纷加入这个游戏。一周之后,这个以改进政治工作模式、丰富官兵业余文化生活为目的的网络平台,借助一款名为“魔兽争霸”的网游完成了普及。不到半个月,二连在内部便顺利完成了“dota五对五”的对战模式。作为dota游戏推广普及的开山鼻祖和骨灰级玩家,风子赢得了堪比老兵的尊重。换句话说,在二连接近半数的游戏玩家眼里,没有新兵蛋子贾东风,只有骨灰级大师“风之子”(风子在游戏中的名字)。

    顺便交代一下我的难兄难弟——因为割了包皮被从三排六班贬下炊事班的朱聪同志。这小子在三排六班处处受排挤遭打压,到了炊事班却如鱼得水。凭着一股对吃的热忱,猪头的厨艺如同得了洪七公真传的郭靖一般功夫日渐精进。下炊事班大概一个月,猪头便开始掌“锹”——要做全营百十号人的饭菜,当然是用锹。站在灶台上翻动铁锹是个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猪头利利索索地拿下了。不但拿下了,还干得很漂亮。大概半年之后,猪头拿到了三级厨师资格证。

    老实说这些隔我们有些遥远,作为猪头的兄弟,我和风子更关心的是他给我们偷偷留下的是腌黄瓜、煮鸡蛋还是炸馒头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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