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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三合一
    黑暗笼住一方小天地。

    帐幔落下, 暗影在房间里无限扩张。无法玄蟒得此名号,便是它所到之处万法无用,一切道术都可遮蔽。懵懂的伴生蛇将身躯贴在墙壁之上, 仿佛将此地围成一个笼子, 一个囚牢,一个藏匿宝物的巢穴。

    在这里,坏心眼的野兽终于能安心将猎物拥入怀中。

    “师尊……师尊。”

    顾雪眠低低唤着。

    曾经他以为这个人是块冰,现在才发现, 是自己错得彻底。哪里会有这样柔软的冰呢?软得仿佛要把手指吸住。

    像是捧了一团软雪,怕化了,又怕伤了。他恍然觉得自己等了这个人太久, 闻着白发间的冷香, 手底下控制不住用力。

    “唔……”

    昏沉的人发出一声低呼, 像是感受到痛意。但他依旧没有醒来, 只是蹙着眉,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雪眠好奇注视着这一幕, 蛇瞳里涌动着止不住的兴奋和满足。他的师尊太脆弱了, 只是轻轻一捏, 皮肤上便会留下明显的红痕。这么适合风月的身体可不能被别人看见,万一有人起意欺负他呢?

    幸好, 这样的师尊只有自己能看到。

    骨骼延展的声音咔咔作响,一条蜿蜒长尾在腰部以下延伸。顾雪眠的衣服已经完全脱落, 他轻而易举用长而有力的蛇尾把师尊卷到身前, 抬起了那精致而单薄的下巴。

    雪白柔顺的长发, 轻颤的羽睫, 浅色的薄唇。师尊长得不像个人类, 更像月亮上的神明落进凡尘, 落进他这个半人半蛇的怪物怀中。

    怪物不仅不想放神明回去。

    还想弄脏他。

    唐锦衣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很困,还有点热。周围都是浓浓白雾,把他困在其中——虽然他现在也根本不想动。

    这时,雾中出现了一条大蛇。

    那是条很漂亮的蛇,鳞片上有美丽的花纹,像是某种古老而奇特的图腾。它在唐锦衣面前高高昂起头,俯视着他,吐出蛇信。

    不知为何,唐锦衣并不害怕。他呆呆望着那条蛇,隐约感到熟悉。

    所以他问:“我认识你吗?”

    大蛇围着他绕了一圈,并没回答,而是开口问:“你想要什么?”

    唐锦衣发了会儿呆,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

    大蛇很不满:“这怎么行?不给你想要的,我就不能跟你交换。”

    唐锦衣:“交换什么?”

    大蛇:“我想吃掉你。”

    唐锦衣一愣,有这样谈条件的吗?难道这大蛇是什么专门与人做交易的恶魔,同意了就会取走你的灵魂?

    不过……他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他想退休,等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能退休了,然后就回家去。不过他已经没有家人,所以也不算家,只是回自己的房子里去。他不缺钱,或许可以养一只宠物,别的更没什么需要。

    他思考时间太长,大蛇不耐烦了,宣布说:“我现在就要吃你。”然后一下把唐锦衣卷了起来。

    晕晕乎乎的咸鱼唐锦衣并不想反抗,他现在好懒,想不起为什么在这里,也想不起要做什么。干脆答应:“哦,好吧。”

    然后。

    唐锦衣:!

    他慌乱摁住大蛇:“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要吃了我吗?”

    大蛇说:“我是在吃你呀。”

    骗子!唐锦衣一边在心里骂脏话,一边努力捂住嘴巴不发出奇怪的声音。蛇类冰凉的身躯绕过他的腿部、腰腹、胸口、腋下,直到缠上他的脖颈,诡异的触感让唐锦衣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你松开我啊。”唐锦衣费劲想去拉开这不讲理的野兽,可两者力量悬殊,大蛇纹丝不动。

    “嘶嘶。”滑腻的蛇信舔在他脸上,那双冰冷竖瞳紧紧盯着他,蛇身却越缠越紧、越缠越紧。唐锦衣觉得又难受又害怕,他挣扎起来,大声喊:“救命!救命!”

    大蛇说:“你变红了。”

    唐锦衣低头,果然,他看见自己的皮肤泛起大片红色,就像桃子渐渐成熟,红晕扩散的同时变得丰沛多汁。

    “好奇怪啊,你、你不要蹭我的腿。”唐锦衣眼泪汪汪,那里被蹭得好疼,还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受,全身都像是没了力气一般软下来,有些麻,还有些……舒服。

    但唐锦衣还是很生气,他愤怒地说:“我要杀了你。”

    “那你来呀。”大蛇幽深的瞳孔里映着他的模样,乱七八糟不堪入目。

    “如果杀不死我,我就要吃你了。”

    猛然睁眼。

    唐锦衣直直望着上方的床帐,呼吸急促,心跳得仿佛要冲破胸腔。冷汗浸湿了鬓角,他躺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是梦。

    还好是梦。

    可这个梦太荒诞也太真实,直到现在,他皮肤上仿佛还停留着那种冰冷滑腻的蛇鳞触感。而等唐锦衣微微一动,就发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又僵又疼,好像真跟一条巨蟒打了一架。

    唐锦衣:“…………”

    等等。

    所以他是做了一个不可言说的梦,还是跟条巨蛇?想清楚这点,唐锦衣缓缓睁大眼睛,母胎单身的坚强心灵有一丝裂开。

    难道他是个变态吗?!

    就在唐锦衣精神恍惚、怀疑人生时,他身边忽然有什么动了动。转过头去,便看见一张单纯而无害的睡颜——顾雪眠正侧身躺在他身边,一条胳膊搭在他的腰上,脸庞贴得极近。

    这几乎是个暧昧的距离。

    于是,唐锦衣的心脏受到了二次冲击——他不仅做了和大蛇的奇怪梦境,还是在自家小徒弟身边做的。一想到这,唐锦衣脸上顿时烧红,羞耻心令他几乎无法面对顾雪眠那纯真的面孔。

    真是……太不像话了。

    轻轻拿开腰上的胳膊,唐锦衣蹑手蹑脚下了床。然而就在他离开顾雪眠身侧的那一刻,后者却像是被惊醒一般睁开眼睛,茫然道:“师尊?”

    唐锦衣尴尬道:“你继续休息。”

    他声音有些嘶哑,不由微微皱眉。喉咙里很干燥,需要喝些水。

    但顾雪眠却是跟在他身后慢吞吞起了床,说道:“我去为师尊准备衣服。”

    最近一直是徒弟给自己服侍起居,唐锦衣倒也没察觉不对。他略微尴尬地坐到椅子上,那块用来抑制寒毒的暖玉不知何时已被顾雪眠戴回他脖颈,难怪醒来也未觉得冷。

    此时,他才逐渐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因为雪眠蛇血发作,他便留下来陪着对方,结果中途睡着……唐锦衣疑惑地眨眨眼,他有些记不清中间发生了什么,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顾雪眠捧了衣物过来,对他露出个甜甜的微笑:“师尊,我来为您更衣。”

    唐锦衣窘迫一瞬:“我自己来。”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而且面对小徒弟,羞耻感便会油然而生……

    可一向乖巧的徒弟这次没有听话,反而迅速替他将衣服换上,一边撒娇般说:“师尊,您便让我来吧。”

    少年熟练为他换上长袍、束好腰封。他的手臂已经足够长,当伸直手臂为唐锦衣围腰封时,身躯便贴近了后背,温热的呼吸落在唐锦衣脊背上。

    “师尊。”他轻轻说:“您看这样可以么?”

    房间里有一面琉璃镜,虽然不比唐锦衣房中的宽大,却也足以照出两人身形。晨光落入房间,透过光束里的细小浮尘,唐锦衣看见镜中照出一个一身锦袍、长发披垂的仙尊,和站在他身后的黑衣少年。

    或许不能说是少年。

    顾雪眠体型并不羸弱,反而肩宽腿长、十分养眼,已经显出成年男子的结实轮廓。此时他微笑着靠过来、凤眼中笑意流转,个头似乎比自己还要高一点。

    唐锦衣能感受到他明显的愉悦和亲昵。

    可惜,做了“噩梦”的仙尊并不能感同身受。他迟疑着问:“雪眠,你心情不错?”

    分明经历过蛇血发作的痛苦,如果换了唐锦衣必定要先在床上躺一天。可顾雪眠这模样,不仅生龙活虎、动作灵活自如,还笑呵呵十分开心。

    顾雪眠眨眨眼,说:“师尊,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一起熬过蛇血发作,不是一个人,我就没那么害怕了。而且你身上凉凉的,让我比往常好受许多……”

    听了他的解释,唐锦衣便觉得可以理解。或许是那个噩梦让自己太过敏感,他现在总有些无法面对徒弟。

    唉,算了,等做完任务去看下心理师吧……

    虽然与丁梦语分开行事,但该办的事终究要办。临行前,冉青给唐锦衣重新准备了一应物什,光是每日要喝的汤药便整整齐齐码了一箱放在储物戒中。

    冉青:“公子,我同您一起去。”

    唐锦衣:“不必,我能照顾好自己。”

    冉青微笑:“但我要盯着您喝药。”

    唐锦衣:“……”

    心中逃避喝药的小算盘被冉青识破,唐锦衣不由气弱:“我自己会喝。”

    冉青看着他,缓缓道:“公子,您想做什么冉青都听您的,唯独这个不行。冉青答应过尊主,要养好公子的身体、让公子不再受寒苦摧折。”

    尊主,指的是天清宗前宗主,也是原身早已过世的父亲。

    闻言,唐锦衣不由一愣。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原身血亲,如果冉青受过那位尊主的嘱托,那便是比周行止、丁梦语还要早识得原身。

    “大管事不必担心,我会跟着师尊一同去的。”顾雪眠从二人身后走来,十分自然站在唐锦衣身侧,微笑着说:“您不用亲自去,每日师尊的药我替您盯着。”

    因为时间拖后了些,唐锦衣便打算直接带着顾雪眠一同下山,这样便不用回宗门,直接前往天宝秘境。

    “对,”唐锦衣想起什么,连忙道,“雪眠监督我就行。冉青啊,琅梧洲离不开你,就不要跟去受累了。”

    闻言,冉青面上笑意淡了些。

    他叹口气,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公子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按时喝药。我为您备好的法器不要取下,也不要轻信任何人。”一边说,冉青一边仔细帮唐锦衣检查了遍全身上下的配饰,仿佛这才能放心。

    “公子,请您记住万事以您为先,您永远是最重要的。”

    原文中冉青便是个忠心耿耿的角色,而现在唐锦衣再看,却觉得他不仅是忠心,还有几分对原身真心实意的爱护。平日恪守礼节、从不逾越,但细节处见真心。

    “放心。”唐锦衣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意,轻拍了拍冉青的手背。

    此时顾雪眠却有些看不下去。

    他扯出个笑,握住唐锦衣的胳膊:“师尊,我们出发吧,不要耽误时辰。”

    唐锦衣这才放开冉青的手,同顾雪眠一起上了飞舟。天清宗到天宝秘境之间路途颇远,飞行法器能帮他们节省许多时日。

    精巧华美的飞舟缓缓升空,那一抹白影也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无人发现,在唐锦衣转身后冉青仿佛受到什么震动一般怔在原地,直到此刻才抬起头,望向那飞向天边的法器。

    他轻轻吐出口气。

    “大管事,公子吩咐的事还要继续查么?”身边走来一个灰袍人,恭敬询问冉青。

    “查。”冉青丢下干脆利落的一个字,眼中又恢复了往日冷静与清明。

    飞舟掠过山门,很快便去往山下州府。

    唐锦衣身上还是不怎么舒服,也不知是睡不惯顾雪眠房中的床、还是做了个极累的噩梦,他总觉得周身隐隐作痛,还有些疲惫。可那之后他分明检查过,身上并无什么伤痕,也没有碰撞的淤青。

    上了飞舟,他便靠在狐裘靠背上,闭着眼睛养神。

    顾雪眠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身着锦袍的仙尊卧在美人榻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垂在身侧,露出的清瘦手腕白到几乎发光。他靠着的狐裘颜色火红,仿佛映得仙人面上也有几分红晕,看起来懒散又娇气。

    顾雪眠一下便想起这人被自己触摸时泛红的皮肤。

    他喉头微动,轻手轻脚走过去低声道:“师尊,您喝口茶吧。”

    唐锦衣缓缓抬眸,没有接茶反而问:“雪眠,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先前他光顾着忏悔自己那个罪恶的梦,倒是差点忘了这个。虽说问过小四,但唐锦衣觉得还是亲口再问一遍顾雪眠稳妥些。况且,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别的不说,万一徒弟断袖了那会不会换个男人继续展开狗血虐恋啊……

    顾雪眠微微一怔。

    阳光从飞舟的小窗投射在少年面上,立体的五官将光影分割。顾雪眠似乎是笑了一下,问:“师尊,怎么样算心上人?”

    这个反问让恋爱经验为零的唐锦衣也卡了下。他想了想,不太确定道:“想要日日与她相见,分隔太久便会万分思念?”

    “那我不懂。”顾雪眠俯身将茶水放在小桌上:“没人教过我这些。我只知道看见他与旁人在一起我会不高兴,看见他对别人笑我也会生气。如果可以,我想把我们两个绑在一起,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有一点他没说,怕吓着师尊。如果实在不行,他就把那个人吞下去。

    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

    唐锦衣十分无语地看着他:“雪眠……”

    他想说你这跟小学生嫉妒朋友跟别人更好有什么区别,不过想一想这孩子活得坎坷,更不要说有什么正确的爱情观了。

    这些日后再教他,不急于一时。他顿了顿,又问出那个问题:“你说的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雪眠双眸紧盯着他,十分自然道:“干净又漂亮,善良又愚蠢。哦,还有点娇气。”

    梦语的确干净又漂亮,也很善良。唐锦衣在心里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师妹愚蠢吗?娇气吗?怎么听起来像是小情侣打情骂俏用的词。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更放心了些。

    刚刚那些形容词,怎么看都不是男人吧,至少不必担心徒弟突然断袖了。

    眼见师尊高兴起来,顾雪眠凤眸微眯。

    师尊是察觉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这样问?难道……是师尊自己有了心仪之人,所以想找人聊这个话题?

    想到此,顾雪眠顿时沉下脸色。

    师尊也要像其他人一般娶妻生子、延续血脉吗?如果他有了妻子和妾室,就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后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上,会与那些人纠缠不清、甚至会同她们同床共枕……

    “砰”一声,顾雪眠猝然起身,撞倒了身后圆木凳。

    唐锦衣正待伸手去拿茶杯,被他这动静惊了一下:“怎么了?”

    顾雪眠面无表情反问:“师尊,洲中难道要有婚嫁之事?”

    唐锦衣满脸问号,自家徒弟的脑回路他看不明白,怎么思维如此跳跃就到了婚嫁之事?他迷茫地原地思考一会儿,寻思着难道……难道是以为丁梦语要出嫁?

    于是摆摆手:“别多想,有这种大事难道会瞒着你?”

    顾雪眠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乖乖去把凳子扶起,又给唐锦衣添茶。他做这些做得熟练又认真,顾雪眠曾经劝说他不必亲自动手,他是徒弟,又不是仆人。

    但顾雪眠执意要做。

    他不满足于只能在问道时能与师尊相见,师尊生活里的所有他都想染指。

    唐锦衣原地翻了个身,觉得腰背处还是不舒服。顾雪眠便主动道:“我给您按摩。”

    唐锦衣眼前一亮,随即十分感慨。在自己面前这样听话懂事、孝顺又勤劳的孩子,怎么可能变成黑莲花大魔头呢?

    修道之人与天争命,寿数便同修为息息相关。越是修为高深,生命便越长久,也就越是脱离凡尘。

    但大能毕竟是少数,对大部分凡人来说,自身资质便决定了他们只能当个普通人,或者修为低微、无法进入大宗门的散修。而这些人,才构成了熙攘百姓。

    州府中人流庞杂,唐锦衣收了飞舟、安排仆从去寻客栈,自己则与顾雪眠一起上了街市。他自己戴上幕篱,长长垂纱一直遮到腰部以下,掩住那张容易引起骚乱的脸。

    “你也遮一下。”他递给顾雪眠一个面罩。

    徒弟越是长大,容貌也越是能招蜂引蝶。

    顾雪眠听话戴好,随即一手护在师尊身侧:“人太多了,师尊我牵你的手吧。”

    唐锦衣当然不同意,那像什么话?又不是小孩子。

    没过一会儿,他就感到顾雪眠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的确没牵手,但也不打算松开。唐锦衣心中好笑,徒弟最近怎么变得这样黏人?

    附近是州府中最繁华的地带,店铺林立、货品琳琅满目。放眼望去,修士与凡人混居、无论凡俗物什还是修炼材料都卖得风生水起,也算是一方盛景了。正当唐锦衣思索着去哪里买点心时,一个小小身影突然直冲过来。

    顾雪眠神色一冷,双手扶住唐锦衣肩膀将他拉向自己。

    “哎呀!”那人影擦着唐锦衣而过,狠狠摔在地上。定睛一看,竟然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脸上和身上都脏兮兮的。

    小孩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也不道歉,站起来就要继续跑。谁知只跑出一步,就像被什么掐住脖子一般飘上了空中、不停挣扎起来,惊地周围人纷纷避让。

    “雪眠,放开他。”

    唐锦衣清冷冷的声音传来,顾雪眠顿时一僵。

    他不甘心地说:“师尊,他是个小偷。”

    “我知道,放开。”唐锦衣有些无奈,他自然看得出小孩那一撞是要从自己身上摸东西,可这不是没得逞吗?

    眼见小孩脸色变得青紫、快要没气了,顾雪眠才冷着脸收手。看着小孩身上的污迹,他面上显出一丝嫌恶:自己给师尊准备的衣服差点就被弄脏,真是该死。

    此时周围人已经有些看热闹的,在小孩旁边围出一块空地。

    那戴幕篱的白衣男人一看便知身份尊贵,没人会想不开去触霉头。几个常住附近的人见状都是摇头,这野孩子总出来小偷小摸,这次是踢到铁板了,大人物脾气都不好,他今天怕是要遭罪。

    其中一人悄悄跟同伴说:“是那个育婴堂出来的吧?唉,去年入冬是不是也有个,被那修士老爷用神法冻在桥头,活生生冻死了。”

    他同伴低声说:“闭嘴吧,少说几句。”

    修士耳聪目明,唐锦衣自然听见了这话。他脸色微变,因为原身的结局也是被冻死。

    再看那小毛贼,他心情就有几分复杂。唐锦衣并不想跟一个才到自己腰的小孩过不去,眼看着对方颤巍巍站起来,叹口气道:“过来。”

    小孩脸上瘦得几乎只剩眼睛,盯着他不住打颤,甚至能听见牙齿颤抖的碰撞声。

    见他怕得连跑都不会,唐锦衣只好自己走过去。

    人们都以为他是要打那小孩,却见白衣的男子轻轻蹲下,温柔握住孩子一只鸡爪般的小手。那只手修长、干净、白皙,与又脏又丑的小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别害怕,是我徒弟弄伤了你,便由我来替他还上。”唐锦衣缓缓释放出温和的灵力,如同涓流一般顺着小孩杂乱的经脉游走,抚平这具小身体的伤病。

    唐锦衣的灵力蕴含浓郁生气,迅速给小孩带来了无穷生机。在人们惊讶的视线中,只见白衣人手中亮起微光,接着那小孩竟是肉眼可见变得健康起来!

    等唐锦衣站起身,小孩脖子上的勒痕已经消失不见。不仅如此,他除了脏些,看上去同健康小孩已经没什么分别!

    “以后别再做偷窃之事。”唐锦衣温声道:“我能看到你的命格,自食其力,你会过上好日子。”

    众人一片哗然。

    本以为下一刻就要上演惨剧,却没想到这位修士不仅没计较,还用仙法给小乞丐治疗!

    有人喃喃道:“活神仙呐。”

    而顾雪眠的眼里已经要冒火了。

    他大步走来,拉起师尊的手在自己衣袖上使劲擦了擦,把从小孩身上粘的灰尘都擦掉。那小孩有什么特殊,凭什么得到师尊这么对待?

    “师尊为什么为他动用灵力,还给他测命格?”他咬牙切齿道:“就因为他可怜?”

    唐锦衣奇怪看了他一眼:“我当初对你不也是这样吗?”

    顾雪眠:“……”

    难道在师尊心里,他跟路边一个又脏又丑的乞丐也没区别吗!

    仿佛听见他心中咆哮,唐锦衣好笑地揉了下他头发:“如果不是我徒弟弄伤人家,我也不用管这事。”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破坏唐锦衣逛街的兴致,难得出来,他还想去找找看有没有千层糕卖。正准备拉着顾雪眠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个细细的声音:“大、大人。”

    唐锦衣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小孩双手绞在一起,怯怯张口:“谢谢您。”

    他一愣,也未多在意,只是一点头便同顾雪眠离开了此地。一个同主线剧情无关的角色,顺手帮一把并没什么为难。

    见两人离去,围观之人也逐渐散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只有那个小乞丐呆呆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白色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久久不能回神。他还捏着自己那只手,刚刚那个神仙握了他这只手。

    上面仿佛还有淡淡冷香。

    走出一段路后,顾雪眠才打破沉默:“师尊,我小时候也住在这条街。”

    唐锦衣心中一动,但只是淡淡道:“哦。”

    以前他试探着问过几次,顾雪眠对自己的过去都不愿细说,这次竟然能主动开口。

    “我、我住在一个育婴堂里,因为我家中人不想要我。那个育婴堂里有很多孩子,他们总跟我打架、抢吃的,我个子小打不过,经常挨饿。”顾雪眠说着说着,就把额头抵在了唐锦衣肩上。

    “师尊,你来可怜我吧,不要可怜别人。”

    他小声说。

    两人此时正走到一处树荫下,时间接近傍晚,行人开始变少。春风吹绿了柳叶,温柔送来暖意。

    唐锦衣其实挺无奈,他算是发现了,这家伙缺少安全感、又有些隐藏的霸道,怎么都改不过来。

    明明挺好的小孩,怎么长成这个脾气的?

    正好有个老人推着小车路过,唐锦衣眼前一亮,便叫住对方买了个小糖人。随后拍拍肩上那个脑袋:“想吃么?”

    顾雪眠愣愣抬头,接过小糖人还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叫我可怜你?小时候没怎么吃过糖吧,诺,补给你。”唐锦衣的口吻跟哄孩子似的。他又不是心理分析师,但知道吃甜能让人开心,就这么做了。

    那是个兔子糖人,含在嘴里甜滋滋的。顾雪眠一边吃,一边却盯着师尊想:其实自己不喜欢吃甜。

    但他笑了:“谢谢师尊。”

    顾雪眠一点都不可怜那小乞丐,即便自己也曾经同他一样。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没本事就不配活下去。可他又忍不住想……万一小时候,自己能遇到师尊呢。

    师尊也会那样温柔握自己的手吗?

    那之后,他还会血洗顾家吗?会遇见那么多猪狗不如的恶人吗?

    隔着幕篱,师尊似乎在眺望远处的建筑。夕阳给他镀上一层金色光辉,让他看起来像在发光。

    微微敛目,顾雪眠突然又不愿想了。

    那样之后,他也可能成不了师尊的弟子。要他选择,他自然选走一遍过去的苦难,然后换在师尊身边的现在。

    基本摸清楚几处拍卖会场所在,唐锦衣也尝了一路各色小吃。这街上竟然还有夜市,华灯初上,四周一派热闹祥和。

    “以前没这样出来玩过吧?今天师尊陪你。”话说得虽满,实际上唐锦衣已经皱起了脸。他着身子骨本就虚弱,走了这么久早就累了。

    “师尊,那我背你吧。”顾雪眠笑眯眯凑上来:“我想试试背着师尊是什么感觉。”

    唐锦衣本想说“那也该是师尊背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还真背不动……

    就在这时,遥遥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鸣响,接着便是万花齐放。

    巨大的烟花在黑色天幕上依次绽开,一瞬间将天空照亮。绚烂烟火稍纵即逝又接连不断,让人们都发出了惊喜的欢呼。

    唐锦衣两人也抬头望着夜空,不过是凡人的一点自娱自乐,他们却都看得很认真。周围是嘈杂的人声鼎沸,这方小空间便格外显得寂静。

    “听说对着烟花许愿很灵验,”唐锦衣笑着看顾雪眠,“你不试试吗?”

    顾雪眠:“我没什么愿望。”

    他突然侧身将唐锦衣抱起,吓得对方拍了下他胳膊:“做什么!”

    顾雪眠笑嘻嘻说:“师尊不想站高点看么?”

    少年的臂膀结实有力,已经能把他轻松托起。唐锦衣觉得失了尊严,再一看旁边——被抱着举高的要么是孩子,要么是情侣中的女方……

    他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假作生气:“放我下来,听见没有?”

    顾雪眠还想闹他,直到唐锦衣真生气了才肯放手。师尊又不是不能强行推开他,不过是怕伤到他罢了。

    顾雪眠嘴角扯起个得逞的弧度,看着师尊背对自己匆匆整理衣冠。在烟花耀出的光芒里,他看到那人白皙的耳垂已经变得通红,仿佛咬一下就能挤出血来。

    旁边,一对恋人躲在人群中偷偷亲吻。那女子不好意思地推男子,最后用团扇遮着面同男子亲在一处。

    看到这一幕,顾雪眠皱了皱眉。

    看别人亲吻,他只觉得恶心。可如果把那两人代入成自己和师尊……他又心安理得觉得心动。

    唐锦衣总算梳理好被徒弟弄乱的衣袍,在心里暗骂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回去一定要罚他抄书。就在此时,他却听见耳边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是你么?”

    他一愣,这是师妹丁梦语用秘法在同他联络。两人身上有配套的传音法器,即便距离极远也能传音入密。

    “师兄,你同顾雪眠是否在一处?不要开口说话,此事与他有关。”

    唐锦衣心里一个咯噔。

    “有个道士找到我,说他知道你徒弟的秘密,一定要亲自跟你交谈。我看他不像好人就先打晕捆起来了,但觉得还是要你来决断。”丁梦语的声音十分担忧:“师兄,你避开顾雪眠来找我吧,我不觉得这人的话可信……但怕有个万一。”

    思绪流转,唐锦衣皱起了眉。这时身后顾雪眠刚好撒娇一般靠上来:“师尊,我们回去吧,我也累了。”

    他笑得又乖又甜,看上去完全就是个贴心的好徒弟。

    唐锦衣点点头:“好。”

    顾雪眠仔细盯着他:“师尊,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只是有些乏了。”唐锦衣摇摇头:“回去吧。”

    灿烂的烟火在两人身后炸裂。

    仆从早早找好了客栈和房间,只等二人回来便可以沐浴更衣。停在自己门前,唐锦衣犹豫了一下,拍拍顾雪眠的肩膀:“我先回房了,今日有些疲乏。”

    顾雪眠问:“要我帮师尊揉一揉肩膀么?”

    “没事,你自去休息。”唐锦衣一脸疲惫,转身便进了自己的厢房。

    顾雪眠站在门外,脸上表情渐渐冷下来。他今日很高兴,比之前任何一天都高兴,可师尊没给他机会说出这句话。

    是夜,人语声歇,万籁俱寂。

    一个白发身影走出客房,术法一动,便消失无踪。而在他身后,门缝中缓缓游出一条细小黑蛇,看了看唐锦衣消失的方向,没入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唐唐在完全不知情的时候彻底脱离储备粮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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