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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竹马是太孙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人知晓,这一句“两清”,费了他多少气力,多少辗转踌躇。

    公仪歇低估了湛明珩对纳兰峥的情意。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意外了。他虽直至眼下方知纳兰峥身份,这些年却未少耳闻太孙与太孙妃的伉俪情深。此刻回头看看,再联想湛明珩今日所设之局,心下自是一片了然。

    珠姐儿是不晓得太子之事的,她此前口中所言,想必指的只是杜家一案。否则以她磊落心性,如何能来走这一趟。

    太孙的确算计了他们父女俩,却是为了珠姐儿好。

    他沉默许久后,撤了一步,朝跟前负手而立的人大拜下去,清晰而响亮的三声叩首。

    牢房的烛火复再添旺了一些。公仪歇伏案而书,笔锋起落间洋洋洒洒三千文,终令诸般罪孽昭然若揭。他几乎未有停顿片刻,似乎如此凿凿之言已在心内描摹千百遍。

    世人皆道种因得果。或许湛远邺也不曾料想,此桩罪孽,由十五年前始,十五年后终。始与终皆是同一个女子。

    湛明珩坐在他的对头,眼睛眨得极轻极缓,像是不愿错听了更漏。他说过戌时前要回承乾宫的。

    却是酉时过半,暗廊里忽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偏头就见井砚气喘吁吁奔来,连礼也不及行到位,匆匆道:“太孙殿下,太孙妃未曾用膳,回宫不久便孤身跪在了明光殿,谁劝也不肯起,属下见时辰已晚,只得前来禀告殿下了。”

    公仪歇霍然抬首。

    湛明珩缓缓自座上起身,紧盯着井砚问:“……你说,她跪在何处?”

    “回禀殿下,是承乾宫里废置已久的明光殿……明光殿内书房的大梁下。”

    湛明珩闻言浑身紧绷,提步往外,迈了几步又想起正在亲笔拟罪文的公仪歇,给侍从在旁的方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后续诸事打理完毕,随即一句话不留地走了。

    公仪歇颓唐地瘫坐下来,那张肃穆了半生的脸一刹间泪迹纵横。

    明光殿,是当年太子悬梁自缢的地方。

    纳兰峥一身素白,背脊笔挺地跪在书房内,她不记得时辰过了多久,也丝毫不觉膝盖酸软。倒是宫人们被她吓了一跳,一头雾水百般劝说之下无法,只得慌手慌脚拿灯烛点亮了空荡的废殿。几支短烛燃尽了,她们便再添,如是周而复始。

    纳兰峥却从头至尾浑然不动。

    她猜到了。回宫这一路,她不断回想今日种种不妥,最终想了个通透。

    所谓黄粱酒一说是存在纰漏的。这等招数拿去哄旁人尚可,但用在老谋深算的父亲身上却着实不够看了些。湛明珩不会不知这一点,唯一的可能是,他本就未曾想过要骗他。再观父亲醒后格外清明的神态,以及初起时一口咬定不信,到得后来却轻易妥协的态度转变,她甚至觉得,他不是中计了,而是装作中计的。

    如此说来,湛明珩这番作为,便是奔着暴露她去的。父亲已是什么都知道了。

    湛明珩晓得她不愿说破真相,以免父亲自责懊悔,故若非无可奈何,他不会做违背她心意的事。那么,究竟是生了何等万不得已的事,叫他忽然如此急迫?

    诸多彼时未曾思量的细枝末节忽然齐齐浮上心头。她记起前些天,她问湛明珩是否有事瞒她,他神情上显现的不自然。她记起,当她提及杜家一案时,他似乎未有惊讶,亦丝毫不见悬案将破的喜色。她记起他承诺保下父亲时,语气里的挣扎与沉痛。

    是了,她怎会如此迟钝。她能想到的东西,湛明珩如何可能毫无所觉?她自以为是的突破口,皆是他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走不通的死路。

    而在那条死路的尽头,只摆了一个答案。

    就是她此刻头顶的这根大梁。

    湛明珩猜到了。他害怕看见更多,知晓更多。故而在一切水落石出前,他急急掐灭这点头绪,逼迫自己停止追索。

    他为了她,放弃了苦苦找寻九年的真相,从此后,宁愿耳聋目盲。

    她不晓得这般赎罪究竟有何意义,只是仰起头,看了一眼这根金色的大梁便泪如雨下。忽听身后传来低哑的一声:“洄洄,你起来。”

    是湛明珩。

    他的声色平静极了,并无往日她不听话时,他惯常有的愤怒。

    见她不动,他缓缓踱到她身侧,似乎叹了口气,继而也不欲阻止她了,干脆撩袍撤步,在她身边一道跪下。

    四面宫人愕然地瞪大了眼。

    阴沉的天忽地裂出一声大响,毫无征兆地电闪雷鸣起来。狂风骤雨包裹了天地,吹歪老树的枝桠,卷得树叶沙沙作响。

    明光殿的烛火随之飘摇。殿内的一双男女却自始至终腰背笔挺。

    不知过了多久,大风大雨里响起宫人的喊声:“圣上驾到——!”

    湛明珩和纳兰峥这才动了,齐齐诧异回身之下,便见赵公公搀扶着昭盛帝朝这向走来。两人慌忙跪伏行礼。纳兰峥踉跄了一下险些栽歪,被湛明珩抬了手臂方才撑稳。

    天子爷的袍角被打湿了几分,见两人这般模样,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咳了几声道:“一个个的,都起吧。”

    湛明珩抬了几分头,仍旧跪着:“皇祖父,这等天气,您来孙儿这处做什么?莫坏了身子。”说罢示意一旁宫人,“还不快摆座。”

    昭盛帝一面坐了,一面拿手虚虚点他:“朕若不来,恐怕明日的朝会也无人替朕去了。你俩还愣着做什么,莫不如朕也陪你们一道跪了?”说罢作势一副要起身的模样。

    湛明珩不得不上前扶他坐好。

    纳兰峥暗暗垂目,忽听昭盛帝问:“纳兰女娃,你这是不想朕抱曾孙了?”

    她将头埋得更低,不敢以红肿双目面圣,只道:“孙媳不敢。”随即在宫婢搀扶下艰难起身。

    昭盛帝屏退了众人,只余下赵公公,请两人坐后缓了口气道:“朕倒不明白你夫妻二人今日何以如此,但想来有些话,朕是不得不说了。”说罢咳起来。

    湛明珩担忧蹙眉,手扶在椅把上似随时预备站起:“皇祖父,您有什么话,叫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孙儿还是送您回太宁宫歇着吧。”

    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一个劲地咳。

    一旁赵公公一面替他顺背,一面小声道:“陛下,您不宜劳动,莫不如由奴才来讲吧。”

    昭盛帝却摇摇头:“是朕对不起太子,自然该由朕亲口来说。”

    湛明珩和纳兰峥齐齐呼吸一紧。

    “明珩啊,九年过去了,朕知你无时无刻不在追索当年真相,今日朕便告诉你,害了你父亲的人,是朕。诚然,确有居心叵测的朝臣费尽心机欲意撬动你父亲的太子之位,但最终致使你父亲悬梁自缢的,是皇祖父有意叫他见到的一封死谏书。”

    湛明珩的脸白了白。

    “十五年前朝野动荡,你父亲生性懦弱,不堪支撑如此局面。朕有意令他纳公仪府嫡四女为继妃,好添一道稳固势力。你父亲却对你已故的母亲情根深种,故抗旨不从,甚至提议朕废其太子之位,另立贤者。朕训斥了他一通,逼迫他接受此桩婚事。随后不久,公仪府嫡四女忽而落水身亡。朕知其中必有猫腻,欲替公仪歇做主,他却称此事只是个意外,谢绝了朕的好意。是了,公仪歇也明白,倘使凶手是朕的儿子,朕这一句‘做主’便算不了数。他想必就是那时记恨上了你的父亲。甚至连朕也一度怀疑,此事的确是你父亲请人办的。”

    “怪朕对你父亲关切不够,知底甚少,道他既敢抗旨不从,或是被朕逼急了,做出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可知。此后,公仪歇果真在朝堂之上将矛头指向了你父亲,处处打压,时时刁难。朕本该处置他,可这一切的源头,却是朕的儿子先对不起朕钟爱的臣子。朕因此陷入两难,时常无从抉择。当公仪歇联合几名朝臣秘密向朕呈上死谏书,请求朕废长立贤时,朕竭力两全,暗中压下奏本,坚持保住太子,却与此同时也原谅了公仪歇的行径,并将此前查得的,他对你父亲一派官员动手脚的罪证一并销毁,悄悄替他抹平了一切,当作对他痛失爱女的补偿。”他说罢苦笑了一下,“朕错就错在这个‘悄悄’,朕未曾叫公仪歇晓得,他做的那些事,实则朕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朕出于愧疚,故装聋作哑罢了。”

    “其后峰回路转,公仪歇查得不妥,发觉真凶另有其人,认定实乃不愿你父亲坐大的,你的硕皇叔。他主动寻朕说明,称意外发现爱女之死另有猫腻,而他此后将以铲除硕王势力为己任,替朕与太子分忧解难。当然,他亦知此前迫害太子一事乃是重罪,故对此只字未言。朕见他一片赤诚,确有戴罪立功之意,而你父亲也尚且坐得太子之位,未遭实质损害,便既往不咎,甚至愈加重用他,且为全他颜面,继续装作不知他从前的手脚。却不料这一抉择是好心办了坏事,恰给真正的幕后黑手,你的豫皇叔钻了空子。朕册立你为太孙后,他一度拿此要挟公仪歇,令他替他谋事。可惜朕当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他说及此似心绪涌动,大咳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湛明珩起身欲上前去,被他一个手势打住。

    纳兰峥拧眉望着天子爷。亲眼瞧见湛家的子嗣们反反复复窝里斗,于他该是如何痛心疾首。抛开帝位不说,他也是个平凡人,也是此事当中的受害者。他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他也有为难的时刻,也有不能两全的踌躇。

    昭盛帝平静下来,继续道:“当然,这是后边的事了。在朕册立你之前,你父亲与你豫皇叔十分交好。那年恰逢一桩大案,是你父亲手底下的官员出了错漏所致。你硕皇叔一系的朝臣便趁机向你父亲发难,令你父亲成日郁卒颓唐,多寻你豫皇叔谈天排忧。有一日,你豫皇叔寻朕说起此事,提议朕莫不如将公仪歇当年亲笔写下的那封死谏书叫你父亲看看,或可以此激起他的斗志。”

    他叹了口气:“是朕不如你豫皇叔了解你父亲,相信了此番居心叵测的提议,将尘封已久的死谏书取了出来,故作不经意地叫你父亲看见了。不料你父亲非但未能振作,反倒愈发心如死灰,最终为保朝堂和睦,君臣得宜,选择了自缢了断。他什么都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也不曾……走得安静极了。朕这些年常常在想,他在踏上这条绝路时,是否恨极了朕……他临死前最后一刻,该是怎样的痛苦……”

    他说到这里泪眼婆娑,湛明珩和纳兰峥也早已坐不住了,齐齐上前去:“皇祖父……”

    昭盛帝一左一右拉住两人,宽慰似的拍了拍他们的手背,随即哽咽道:“可你父亲去后,朕依旧识人不清,见你豫皇叔对你父亲之死痛心内疚万分,因此连太子之位都推拒了,还道他是不怀恶意的。险些害得你也……”

    “皇祖父,”湛明珩蹲下身来,他的眼眶也是红的,却强忍道,“孙儿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昭盛帝缓缓点头:“明珩,这些话,朕从前不说,是不愿你与你豫皇叔生了嫌隙。得知他丧尽天良的行径后依旧不说,是怕你记恨朕。朕原是想将这些事都带进土里的……”他叹了口气,“是皇祖父自私,明知迫害你父亲的朝臣都有谁,却因朝局复杂,未曾替他做主。”

    湛明珩闻言攥紧了他的手:“皇祖父,多谢您告诉孙儿这些。孙儿如今能够放下了,您也放下吧。诚然,父亲的确是被朝臣们逼上绝路的,可自缢了断是他认定的解脱之法,咱们又何必为一桩喜事苦苦执念?明光殿这般冷,父亲走了也好。孙儿相信,父亲见到母亲时必然是高兴的。您也莫往身上揽罪了。不论是将死谏书交给父亲的您,抑或曾迫害父亲,写了这封死谏书的公仪阁老,孙儿皆已无怪罪之意。”

    他笑了笑,仰头望进昭盛帝饱经风霜的眼底:“皇祖父,父亲未来得及做的,我来替他做。今后大穆有我,您也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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