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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爷夫人马甲镇不住了 Chapter 11. Eleven o'clock
    回到医院,病房内很安静,季朵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到维今的点滴换了一种,而他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头上的绷带衬得他脸色苍白,眉心的那点纹路都重了几分。季朵很喜欢看着他的脸,尤其是在清晨的光线里,趁着他还没醒的时候。他睡着的表情总是有些严肃,即使头发乱糟糟的,面部轮廓却还是那么好看。有几次季朵就这样盯着他,忽然维今就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让他的五官一下就活了起来,也把她吸了进去。

    “回来了?”维今听到身边的动静,睁开眼睛,正对上季朵盯着他发呆的脸。平时这情景也挺熟悉的,可今天季朵的神情明显不对。

    季朵猛然回过神,又被抓包了,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紧张起来:“你怎么没睡啊?疼得睡不着吗?要不我让大夫用点止痛药?”

    “我等你呢,你不回来,我睡不踏实。”

    “我回来了,你安心睡吧。”

    把东西安置好,季朵双手交叠在床边,趴了上去。维今摸了摸她的头,问:“怎么了?”

    “没事啊。”

    “还说没事。”昏暗光线下季朵脸上的强颜欢笑更加明显,从前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会有现在这样隐忍的神色。维今就是看不得这样,像是很美好的东西破碎了,令人扼腕,“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和我在一起,让你变得不开心了。”

    他的话惹得季朵鼻子突然一酸:“就是怪你,你要是骂我几句我反而好受。”

    “我为什么要骂你啊?”

    “三天之后怎么办?”听到她说这个,维今倒是沉默了。季朵反而能理解这个反应,恨不得把头扎在床底下去:“都怪我。”

    “你替我去。”

    维今语气平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

    “对,除了你还能有谁。如果连你也不帮我,我可真是没办法了。”

    “可是……”季朵没想到维今会这么提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不好,“可以找人代替吗?而且我英文很差,那些术语我更听不懂。再说了,你在这里也需要人照顾啊。”

    “我可以请护工。英文这些更不用担心,每年中国都有很多老一辈的制表人也会去参展,他们的英文也不好,但没有关系,你可以带一个翻译机,最重要的是,只有你最清楚我这一路走来做了什么,也全程目睹了这块表的制作。至于能不能申请成为协会候选人,其实我不强求,我想的只是既然已经做出来了,就该在最好的时间展示给全世界看。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好这件事。”

    季朵注视着维今的眼睛,想要确定是安慰还是真正的信任,最终她终于笑了一下:“好吧。我试试。”

    虽然是转瞬即逝,但这至少是她出事后第一个笑容,维今也心安了一点。

    身上到处隐隐作痛,不只是骨头,肌肉的损伤痛得更明显,不过有季朵在身边,这混乱的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天隐隐泛青时还是睡着了。季朵这一夜确实没有睡,她有些头晕恶心,吃了止疼药也只是好了一点,关键是她脑子里涌动的事情太多了,陆海洋、维今的伤、钟表展等等,根本歇不下来。但她根本不敢动,就维持着一个姿势忍着。

    一直到病房里有人活动了,她才直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在这时她看到放在枕头边上维今的手机屏幕亮了,她伸手拿过来,发现因为一直静音,上面已经有好几通未接电话了。

    包括现在打进来的这通,全部来自于吴瑛。

    “喂?”季朵走出病房,倚着墙壁接起了电话。

    听到是她接,吴瑛居然没有什么意外,说话滴水不漏:“是季朵吧。不好意思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是从维今这里路过,看到了门上贴的字条,想问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才早上六点多,说路过是不是也太刻意了点。季朵在心里吐槽,嘴上却还是说:“昨晚……出了点小意外,我们现在在医院。”

    “意外?严重吗?”

    “我没事。他……骨折。”

    “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话音戛然而止,留下了令人在意的空白之后才由急切变客气,“毕竟我们也是认识人,我想去探望一下,你不介意吧?”

    在季朵的记忆里,她和吴瑛上次碰面,吴瑛给她道了歉,她至少嘴上说原谅了。在那之后她们就没再见过,她也没怎么想起来过。可不知怎的,今天再度和吴瑛打交道,她心里的别扭居然有增无减。她觉得很纳闷,也说不上理由,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没什么可介意的,你想来就来吧。”

    撂下电话没过多久维今就醒过来了,医生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然后换到了双人病房,隔壁床还没住人,在那之前季朵倒是可以休息一下。他们还没收拾妥当,吴瑛就提着水果来了。季朵正在前台签字,远远地听到高跟鞋声就有预感,一转头还真是她。

    季朵也没什么表示,转身往病房走,吴瑛就在后面跟着。倒是维今看到这幕颇为意外,认真地去看季朵的表情。

    “我下楼买早点,你想吃什么?”察觉到他的眼光,季朵朝他歪了歪头,很是轻盈的样子。

    “清淡一点就好。”

    “好。”

    季朵拿了手机和钱包转身出病房,象征性朝吴瑛点了点头。吴瑛淡淡微笑,没有任何攻击力。

    “怎么弄成这样啊?”病房里只剩她和维今之后,吴瑛迅速走到了床边,把水果放下,掏出了一个苹果,“吃吗?”

    维今摇头:“我等着吃早餐。”

    “车祸?”

    “嗯,没什么事。”

    “在哪里啊?”

    对于吴瑛的刨根问底,维今有些莫名其妙,反问:“重要吗?”

    “问问都不行吗?”吴瑛很受伤的模样,“我可是一知道你住院就赶过来了。对了,那你没办法去那个钟表展了吧?”

    “季朵替我去。”

    从进门起吴瑛身上就带着一份许久没出现过的从容悠逸,却在维今说出这句话后骤然结冰,绽开了一道裂痕。她提了提眉,略显刻薄地说:“她?她行吗?”

    维今没说话。

    “我替你去吧。”吴瑛从隔壁床挪到了椅子上,离维今的病床更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我替你去更合适。我的英语口语肯定比她好,最重要的是我不怯场,无论是多大的场合、面对多少人,我都能应付。从小我就被我爸带着去应付各种场面了,你能想到的。更何况季朵还得留在这儿照顾你啊。”

    “你说得对。论英语,论经验,她可能都不如你。”连和她说话维今都觉得累,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窗外美好的初春上,“但现在,我只相信她。”

    沉默在病房内无限蔓延,吴瑛意识到自己如果不开口,维今就没有话再和她说,被这份沉默挤压得喘不过来气的只有她而已。

    她原本也没想维今能痛快答应,可这确实是一个有利无弊的提议,她在来的路上打了无数遍腹稿,越想越觉得维今只要会分析利弊,就会给她这个机会。

    而她,只想要一个机会。

    可吴瑛万万没想到,维今用了“相信”这个词。并不是不相信她,而是除了季朵,谁也不相信。

    “我是真的好奇,她有什么好?就算她的条件不差,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吴瑛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每个人都是普通人,每个人都值得被爱。这是她让我懂的。”

    “那我呢?”

    “如果你愿意往前走,总会遇到那个人的。”

    往前走……正因为前路一片漆黑,她才想找一个人帮她掌灯啊。吴瑛看了看维今胳膊上打的固定,眼神中突然有了一丝柔软:“伤得重吗?”

    “不严重,养养就好了。”

    “那……你好好养伤吧。”

    吴瑛站了起来,转身朝门走。此时此刻,她居然感到万分疲惫,像在暴晒的沙漠中走了很久,每迈出一步都只想倒下去。不再考虑什么美丽的姿态,就保持着当下的姿势趴伏在地。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才发现不是她的,至死也要不到。

    看着吴瑛缓慢飘忽的背影,维今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莫名确信了,这一次吴瑛是真的要走了。以前的每一次吴瑛哭闹也好,道歉也罢,他都只觉得不耐烦,因为他看得到吴瑛身上没熄灭的火光,哪怕一点点都能燎原。可就在刚刚,最后一颗火星灭了,只剩一把风一吹就会散的薄灰。

    “我还有一个问题,只是问问,你可以不回答。”手放在门把手上,吴瑛回头看着维今问,“如果有一天季朵变成像我这样身无长物,只能指望你的爱活着,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她吗?”

    “我会。但……以她的性子,如果真有那天,恐怕她会主动离开我。该害怕的是我才对。”

    维今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太过认真了,竟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就在吴瑛想要拉门的同时,外面也有人拉门,门有些突然地开了。门外站着两个警察,见到吴瑛亮了下证件:“你是吴瑛吧?”

    脸上只有一闪而逝的惊讶,随后吴瑛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笑容:“我是。”

    “由于你牵涉进一起故意伤害案,跟我们走一趟。”

    “好。”警察拿出手铐,她也很配合地伸出了手,只是小声问,“可以拿东西给我挡一下吗?不好看。”

    远处季朵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刚刚好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地慢下了脚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吴瑛朝她笑了一下。这是她认识吴瑛以来,见过的最友善的一个笑容。

    “给。”季朵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却抽下了肩上的披肩,挂在了吴瑛的胳膊上,刚好挡住了手铐。

    “谢谢,可能没法还给你了。不过我欠你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条披肩了。”

    跟着警察一直往前走,吴瑛最后一次回头,眼中含泪,脸上却仍是笑着说:“季朵,我真的很羡慕你。”

    回到病房,季朵还是满脸回不过神的震惊,她想把手里提的饭盒放在桌上,不知怎么回事竟脱了手。饭盒从桌子边缘翻倒下来,季朵手忙脚乱地去接,幸好还是接住了,只有一点点洒在了她的手指上。

    “烫到了吗?”维今想拽她,但能活动的手在另一侧,够不到,只能干着急。

    “没事。”季朵重又把饭盒放好,拿纸巾擦了擦手,举给维今看,“真没事。”

    “我也很意外。”

    季朵坐在床边,维今捏了捏她的手。刚刚的事情从维今躺的角度看不太清楚,不过他能听到一些话。再结合之前吴瑛身上万事休矣的气息,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我还没和你说。”本来季朵想等警察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告诉维今的,可刚刚的事对她的冲击太大,她脑袋瞬间卡壳了,“昨天那个司机……是陆海洋。”

    “什么?”抓着季朵的手加重了几分。

    “所以是他们两个……”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可季朵还是有些迟疑。吴瑛一向嫉妒她,又因为家中巨变,性情偏激,会这样做也不奇怪。只是季朵的心里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弄得她浑身难受。

    维今同样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努力去回忆事故发生时的细节,却逐渐理解了季朵的失忆,果然身处混乱中心是记不得太多的。但维今能确定一点,那就是当时的车速非常慢,不然他也不会伤得这么轻。这本身就很奇怪,那辆车目标明确地冲着他们来,不惜开进逆单行道,让自己变得那么显眼,却一直在降速。如今维今已经不确定当时究竟是自己有意识地抱着季朵往边上闪了,还是那辆车主动打了方向盘。

    陆海洋真的想伤害季朵吗?

    “我觉得,你应该想办法见见陆海洋,当面问清楚,也许……”

    “也许什么?”

    季朵想知道维今想到了什么,但维今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我们属于受害方,估计陆海洋家里人也会找你说情,到时候肯定有很多麻烦。”

    想起可能又要和陆海洋的爸妈见面,季朵就头疼,她真的要被当成扫把星了。

    “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

    维今抬高手,季朵把脸靠了上去,眼中还有忧虑,却还是挤出了笑容。

    那三天季朵忙到已经感觉不到忙的程度了,她根本无暇停下来说一句“累死我了”,脑袋和身体全在路上。她既要管公司的琐事,又要顾着医院这边,恰好有一批货要发,她打算趁着这几天把第一批货发完。事情与事情的间隙里她全在练口语,往常拿起手机还能刷个微博,现在拿起手机就背单词。她拼命地向维今讨教专业术语,还专门写了几篇稿子来背。天知道背书对她来说有多难,忘不忘根本就不受她控制啊,为了印象能深一点,她想尽了办法,用中文谐音标,用图案辅助。以至于她夜里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脑子还在躁动,只是越来越疲惫。

    就在出发前一天警察找季朵过去,她终于还是和陆海洋的父母碰面了。让她没想到的是陆海洋的父母见到她居然畏畏缩缩,不住地道歉。她对于这对父母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是,有一次他们在病房外很大声说话,听起来很凶,和眼前畏畏缩缩的人完全对不上号。

    警察说陆海洋对自己故意撞向他们的行为供认不讳,并且供出了自己是受人指使,如今证据确凿,差不多可以结案了。现在的问题是陆海洋的爸妈找了律师,可陆海洋见都不见,一副不愿配合的样子,愁得她爸爸心脏病都快犯了。

    季朵和警察好说歹说,想和陆海洋见一面,哪怕几分钟都好。毕竟她是受害者,也是曾经的朋友。等她回来,陆海洋可能就要从羁押转看守了,到时候在哪儿都不知道。最后警察还是将他们带到了专门的一间屋子里,两个警察就站在旁边没有出去。

    陆海洋的胡子都长了出来,显得很落魄,坐下后始终没抬头,季朵看不见他的眼睛。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可真到了此刻季朵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能说。显然陆海洋也是这样觉得的,并没有开口的企图。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对不起。”陆海洋的声音很轻,仍旧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为什么?就因为吴瑛给了你钱?”

    这次陆海洋摇了摇头。

    “说话!”季朵忍无可忍拍了下桌子,“到底为什么?”

    屋子没有窗,又阴又冷,这种氛围让季朵很不舒服。正因如此,陆海洋的沉默才更令她暴躁。大概是看她真的急了,陆海洋终于撩起眼皮看了看她,居然笑了:“看来你真的没事。”

    “我是没事,但维今……”

    “帮我对他说声抱歉吧,但……”陆海洋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季朵却还是听清楚了。他说,“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宁愿是我。”

    在陆海洋布满血丝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像一颗流星,握不住,却刚好砸进季朵心里已经存在的怀疑里,引得她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冷战。她瞪大了眼睛,对于一个想法的信与不信在她脸上交错更迭,她动了动嘴唇,没说出声来,只有嘴型:“你疯了?”

    “你相信我,我是不会用同样的方式伤害你两次的。”想到这里,陆海洋再度低下了头,他想起自己当时一只手紧紧地抠着方向盘,一只手在挡位上,随时准备急打方向和挂倒挡。在维今突然扑上前抱住季朵时,他还是愣了一下,只晚一秒再转方向盘就来不及了。他先是后怕,之后就只剩下欣慰,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但我现在相信了,他是真的爱你,他愿意用生命保护你。和他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你就是为了确定这个才这样做的吗?还是你是因为害怕吴瑛找其他人,或者自己来做这件事,才宁愿自己遭受牢狱之灾吗?你是故意替我解决掉吴瑛这个麻烦的吗?季朵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可警察在侧,她什么都不敢说。

    “走吧,别再来了,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吧。走到今天,是我自己选的。”

    是他主动找吴瑛揽下的这件事,是他跟踪了维今和季朵两天才找到了这个机会,是他故意选了显眼的单行道,是他故意逃逸再被警察轻而易举地抓获,当然也是他故意留下完整的聊天记录和转账信息。

    是他让吴瑛变成了教唆犯。

    他不后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

    从季朵的表情了解到她已经懂了,陆海洋主动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经过季朵身边时他略停了停,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忘记把头盔给你戴。”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穿了季朵强撑着的心理防线,季朵仍旧坐在那里,却得死死地捂着嘴才能不哭出声音。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哭,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能不能请你相信,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

    季朵捂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警察带着陆海洋出了门,季朵终于站起来朝他背影喊:“走出来吧!别再活在过去了!”

    陆海洋的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季朵知道。

    她从未正视过陆海洋对她的喜欢,她那么绝情地忘记了从前的一切,根本没有意识陆海洋仍然活在过去,仍旧站在那个打碎他们生活的十字路口。

    直到现在,季朵才明白吴瑛临走时那句羡慕的真正含义,恐怕当时吴瑛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怎么了?”季朵刚一走进病房,维今就看出她哭过,紧张得支起头来。

    季朵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径自坐到床上,侧躺下去,轻轻将头放在了维今不碍事的那一侧肩膀上。在他身上的消毒水和淡淡的药味包围下,闭上了眼睛。

    刚好没在打点滴,维今弯曲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没有再问什么。

    就这样靠了好一会儿季朵才缓过来一点点,维今的怀抱就像她的充电站。她抬起头问:“我这样会压到你的肋骨吗?”

    “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你要有好几天看不见我,疼也忍忍吧。”这样说着季朵还是直起身子,双手撑在维今身体两侧,脸上恢复了一点神采,“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别把自己搞丢了就行,其他都不要紧。”

    “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啊?”

    “哦,对了,还真有一件事,”维今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无论现场有多少人想要买下你手里的表,无论他们开出什么价格,都不卖。”

    “真的什么价格都不卖?”

    “对。这块表还不够完美,所以仅作展示。如果真的有人想要,你可以帮我接一块到两块的订单,可以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一些外观上的改变。”

    季朵能理解维今的想法,却又觉得何必和钱过不去。看她来回努嘴,就知道她小脑袋里在纠结什么。

    “小财迷,”维今忍不住戳了她额头一下,“那块表,是送给你的。”

    “我?真的是送给我的?”

    因为之前完全没想过,突然意识到维今可能一早就是这样决定的,季朵难以自制地喜笑颜开,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光越来越亮,像整片星群从云雾中透出来。

    许久都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了,好像自从季朵成长起来,她就越来越稳重,可身上也包裹着越来越厚的疲惫。这个瞬间维今仿佛又看见了最开始那个天天来找他打发时间,不管不顾不讲道理的季朵,这竟令他有些感动。

    他突然将季朵朝自己拉下来,季朵怕碰到他,有一些拧巴,两个人的嘴角将将擦过,听到他在耳边说:“当然,我想给你独一无二的。”

    “可……我值得吗?”

    又想起了陆海洋,想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变成她通往幸福的垫脚石,季朵将脸埋在维今肩头闷闷地问。

    猜到她可能在警局知道了什么事,可她不愿说,维今也不想问。

    “你是我的。所以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每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是一年一度的巴塞尔钟表珠宝展,为期站的、杂志的、报纸的记者们团团围住了,还有一些品牌的负责人,叽叽喳喳都要和她约时间,回国后和维今见面。她只能全都应下来,仔细记住每一个人的联络方式、名头以及诉求。记着记着季朵忽然感伤起来,她是到这时才彻底意识到维今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新候选人产生的快报立时出现在了国内外各大手表爱好者的论坛上,等到一系列采访在国内发表后,维今受到的关注会更多,估计来工作室修表的顾客都会多起来。可以预见的是,之后的一年维今会非常忙碌,可相对地,他的世界也会变得丰富多彩。

    而季朵能为维今做的,可能也就只有手头上的这些小事了。

    直到展会最后一天还有人找季朵问手表卖不卖,来这里的人经济条件都不差,不乏有人让她自己出价。她还真是心动啊,不过最后还是全都拒绝了。等到这一切都完结了,季朵将表从盒子里拿出来,在手腕上比了一下,摆摆样子就又收了回去。她可不舍得戴,平时磕磕碰碰是会心疼的。

    因为太过在意,突然注意到背面镂空的边缘有东西吓得季朵心里一紧,还以为是划痕,赶紧贴到眼前仔细看。刻痕圆滑,一看就是故意为之,季朵眯着眼睛调换方向,半天才看懂那是什么。

    是她和维今名字缩写的结合。

    这个大叔,闷声不坑,倒还挺浪漫的嘛!她低下头,情不自禁地笑了。

    这一次她终于把表戴在手腕上系牢了,理直气壮。

    本来这趟旅行季朵和维今商量着是打算好好玩的,现在变成她自己来,现在她只想要赶紧回去。一方面维今还在住院,临走的时候,维今让她把工作室里急修的几块表拿到了医院,非说自己一只手也搞得定,但她还是不放心;另一方面她这里有那么多的信息要给维今,怕耽误事情。

    只有一天的空余时间,季朵只打算去逛一逛苏黎世美术馆和跳蚤市场,反正她也要从苏黎世飞上海。苏黎世美术馆里有很多她喜欢的画家的真迹,尤其是莫奈的长幅睡莲和滑铁卢桥。最初令季朵心潮澎湃,对绘画突然产生的天赋有了认识的就是莫奈,她当时在画册上看到莫奈晚年在白内障手术后视力逐渐下降时画的睡莲,用色非常灰,可里面细小色块的颜色之丰富令她震惊。灰完全不会遮挡色彩与光影的流动,她坚信莫奈是一个对色觉非常敏感的人,由此她也发觉自己的色感变得比手术前更敏感了。如今季朵有幸能看到真迹,一路上都很兴奋。

    可是当季朵走进这座门口竖立着罗丹《地狱之门》的知名美术馆时,兴奋却在一点点消失。当她经过了贾科梅第特点鲜明的雕塑、蒙克的版画,还有塞尚、梵高的画作,最终停在了那两张长幅睡莲面前时,怀疑变成了肯定,兴奋也终于变成了恐惧。

    之前在铜版纸上看到印刷的画作她尚且会激动,可如今她站在真迹前面,神经居然只是轻轻地颤了颤——就是普通人看到一幅传说中大师的真迹,被价值吓到的那种极普通的震颤。她看得清楚,那些色块是如此厚重粗犷、惊心动魄,然而她却只能从技法上去分析这些,曾经拥有的灵魂上的共鸣、对于印象派独有的见解,通通不见了。不仅如此,季朵觉得真迹比印刷灰很多,这当然是她的问题,是她的色感变弱了。

    不,不只是色感——季朵站在空旷的美术馆里,过多的留白令她眩晕——她早该想到,画不达意、灵感缺失、鉴赏力减弱……是她那“因祸得福”的“福”,过期了。

    她会慢慢地变成一个学过画画的普通人,她的游刃有余终会变成艰难,加之她本身的绘画功底浅薄,她根本不知道没有天赋加持的自己能画成什么样。

    季朵逃也似的登上了回国的飞机,整个人魂不守舍,飞机开始滑行了她才想起忘记给维今发消息了。虽然这趟飞机算最快的了,只有十二个小时,她却还是担心维今会等一夜。

    窗外漆黑一片,半点云层的轮廓都看不到,头顶小小的灯将她的脸模糊地映在窗上。季朵看着看着,忽然看见了维今的脸。一瞬的幻觉竟将千斤重的沮丧掀了起来,她溺在里面,鼻子被塞住。她将座椅放低,面朝舱壁捂着脸蜷缩起来。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美术上的天赋,如果她没有帮到维今半点,如果她真的身无长物,维今会爱上她吗?这个假设太可怕,稍一动念头便溃散开来,无法收拾,像无数小虫子蚕食着她的意志与信念。

    明明是趟功德圆满的旅程,下飞机的时候季朵却憔悴异常。她一分钟也没有睡,困倦明明拉扯着她的眼皮,可太阳穴上却有一根血管跳个不停,让她心力交瘁。开机之后,先涌进来的果然是维今的消息,一连好几天,最后一条是:“我查了航班没晚点,我给你定了接机的车,先来医院吧,我想看看你。”

    果然她还没取完行李,司机就打来了电话。季朵在车上补了点妆,让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好一些,尽可能精神抖擞地到了医院。

    “我回来啦!”没探头看就推开了门,结果靠门的这张空床住上了人,被她吓了一跳。她不太好意思地点头抱歉,抬眼就瞧见了维今乐不可支的模样。

    “你啊,嘱咐你多少次,让你出发前告诉我一声,怎么这么不听话!”

    维今见季朵回来,这颗心才算放下。这一夜他也算睡了,可睡得真不踏实,一小时一醒,醒了就看手机。

    “对不起嘛,忘记了。”

    屋里有外人在,他们也不好再像之前一样腻乎。季朵把行李箱靠墙边放好,刚走到床边,维今就伸过手来拉住了她的手。看到她将表戴上了,维今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好看。”

    “你这是夸自己吧。”季朵打量着他,比刚住院时状态好多了,“对了,我和你说说展会的……”

    “不急。”

    维今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就是不放心,想看看你。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看你的黑眼圈比熊猫还宽。”

    “你让我和你说完嘛!不然我睡不着。”季朵噘嘴。

    “好吧,拿你没办法。”

    八天,乱七八糟的人事,还真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讲完的。诸多细节季朵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幸好她手上勤奋,本子里事无巨细。看到她整理的东西维今都有些惊到了,天晓得她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上心的,我都没关系。我是不是给你太大压力了?”感动归感动,维今却有点心疼。

    季朵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啊,做这些我很开心的。”

    “我慢慢看,该联系的我会联系。你回去睡吧,”维今摸摸她的头,“把这些都忘掉。”

    “不用你说,我很快就会忘掉的。抛诸脑后这件事,我可是无师自通。”

    离开医院回到家,季朵径直扑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她给公司打了通电话,然后上网搜了搜关于维今的新闻,果然看到了几条,其中好像还有些关于她的。才回来几个小时,可她看着巴塞尔之类的词语竟已经觉得像是一场梦了。

    不知为何明明现在她离维今很近,他们的幸福可以说到了顶点,可她的心却空落落的。季朵无意识地握着手腕上的表,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段时间过去,维今的胳膊已经彻底好了,肋骨和脚踝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有了行动力之后,他就没办法在医院待下去了,坚持出了院。他那房子总是要上下楼,季朵还是担心他一个人会不会出问题,所以偶尔会留宿下来。两个人腻在一起的时候季朵总是开心的,可夜里她时常做光怪陆离的梦。像水晶球一样的玻璃房子,灯光照得四周闪闪发亮,还透着一层奇妙的蓝。房子里有许多垂坠的树木,如同热带雨林,美丽而幽静。中间有一个t台,同样是玻璃的,有钻石一样的切割面,舞台下面朝上打的小灯将那些折射面衬得流光溢彩。围绕着舞台摆放着丰富的自助餐食,穿着高档西服和美丽晚礼服的先生女士悠闲地穿梭其中,但他们的脸却全部模糊不清。

    庄严又悠扬的弦乐响了起来,季朵晃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t台长的那一端的尽头,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手上还戴着高雅的蕾丝手套。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穿着燕尾西服的维今从对面的一侧走出来。维今的头发又长长了,和他们初见时几乎一模一样,卷曲的弧度配上他深邃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像是混血王子。看着他站到了自己的正对面,季朵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是婚礼吗?这是他们的婚礼吧。

    明知应当等维今朝自己走过来,可季朵已经没出息地提起裙子朝维今跑了过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t台在她面前无限延长,她无论怎么跑都是原地踏步。音乐却还在奏着,底下那些模糊的面孔全部注视着舞台另一端,她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孩从维今的身侧出现,维今朝那个女孩微笑,执起了那个女孩的手。

    “不是她,是我,不是她……”

    季朵拼命奔跑,像笼子里无助的仓鼠,却只能看着维今和另一个面目不清的人站在对面。她张开嘴大喊,却没有人听见。

    “是我啊!是我,我在这里,是我……”

    她急哭了。

    “季朵,醒醒,醒醒——”

    感觉到脸上痒痒的,季朵猛地睁开了眼睛,胸口像刚跑完步一样跳得厉害。她错了错眼珠,看到支起身晃醒她的维今。她吸了吸鼻子,突然伸长手臂抱紧了维今的脖子。

    “做噩梦了?”维今被她拉了下来,侧身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放在她的颈下轻轻地拍,“没事没事……”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季朵瓮声瓮气的,眼里的湿润还没彻底干掉,可终究缓过来一点。

    “梦见什么了,至于喊成这个样子?”

    真要说婚礼,季朵还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梦嘛,都是无厘头的,讲出来就太傻了。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个有点可怕的梦。”

    “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维今亲了亲她的发顶,拍了一会儿她的背,企图哄她睡着。季朵也闭着眼睛装睡,却一直似睡非睡,有一层意识始终在活动,她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最近,她越来越怕了。即使好好地待在维今身边,即使是肌肤相亲,那份恐惧就蛰伏在幸福背后,冷不丁就让她打个哆嗦。

    只不过季朵不愿让她这份庸人自扰,打搅维今的生活,所以她清醒的时候总是尽量表现得和从前一样,大概正因为此才会转移到梦境里吧。

    毕竟维今时间紧任务重,一年时间他得设计出一款全新的机芯,并且做出成品来。回家之后他支棱着胳膊,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设计。按理说维今应该非常忙碌,季朵在巴塞尔遇到的那些媒体仍旧想要采访他,不少钟表品牌也朝他抛出了橄榄枝,更别提一些与钟表相关的座谈会、私人聚会等等。结果连季朵都没想到,他真的完全不在乎那些,十个采访推九个,那些活动他只参加能学到东西的,纯社交他不感兴趣。所以在季朵看来,维今的生活并没有变样,他大多数时间都还是安静地沉浸在时钟的嘀嗒声里。

    他果然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看着这样的维今,季朵却隐隐不安。

    恐怕维今也很清楚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爱人吧。如果他有一天发现她身上的改变,会有什么想法呢?

    好在现在这个改变还只有季朵自己知道,从巴塞尔回来的几个月里,季朵一点一滴地承受着那所谓的后天学者症候的消失,她从一开始抛开设计至少还能画出完美的首饰设计稿,到后来连画都开始出现瑕疵。那瑕疵并不大,在别人看来或许可以忽略不计,在她眼里却是颗沙砾。

    所以季朵又招了两个新的设计师,她会参加他们的讨论,却很少自己画了。她不声不响地从设计师的身份中抽身出来,专注于打理品牌。这在他人看来也是无可厚非的选择,毕竟平日里琐碎的事情太多了,她这样反而效率更高。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她实在不想有一天听到大家在背后偷偷议论,说她的设计大不如前了。

    不过季朵没放弃,她更努力地巩固基本功,学习机绘,掌握流行趋势。之前是命运给她的小小补偿,让她得以一下子站在很高的地方望出去,如今山川变平地,她的视野变小了很多。但没关系,只要她还看得清楚,只要她能努力在这方寸之间看到美就可以。

    她是这样劝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只有在面对维今的时候她才会害怕,她怕有一天维今再像从前一样征求她的意见,她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游刃有余。最重要的是,季朵现在不再自信了,原先她虽然自卑曾经的九死一生,自卑头上的疤和不稳定的神经,至少她还有值得自信的方面去抵过,可现在,没有了。

    如果是现在的她,是不敢给维今那么重要的表提建议的。

    如果是现在的她,是不会做那块不知所谓的招牌的。

    如果是现在的她,是不会在伤心之余设计出一款得奖的首饰的。

    如果是现在的她,配得上维今吗?

    “喂!”

    贴在耳边巨大的喊声吓得季朵的头发都要竖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站在她眼前的小秋提着抹胸婚纱的两侧防止走光,怒气冲冲地看着她问:“你怎么回事啊?让你陪我试个婚纱有那么无聊吗?魂都飞了!”

    “对不起。”季朵嘟了嘟嘴,转头看镜子,“还是刚刚那件更好看吧。”

    “是吗?”

    小秋歪头沉吟了一下,季朵立刻心慌起来,也开始不确定哪件更好看。以前她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审美的,可现在她犹豫着想要改口,不过小秋先她一步转头对店员说:“那就定下来刚刚那件吧。”

    季朵暗暗松了口气,但自我怀疑的小火苗却并没有熄灭。

    “怎么,昨天没睡好啊?生活太和谐了?”定下一件就去挑下一件,小秋边拨弄着衣架边意有所指地瞥了她一眼。

    “呸!说什么呢!”

    在这种话题上季朵还是脸皮薄,一开玩笑耳朵就红,偏偏小秋还就爱这么逗她。她捏着耳垂说:“半夜做了个噩梦,好久才睡着。”

    “你说你俩一个月也就在一起住几天,你居然还有心思做噩梦。你干脆搬他家去得了,还省房租。”

    “现在这样挺好的,他工作需要安静,我经常在那里,他总得顾着我。再说了,我家那间小工作室,我也舍不得扔,偶尔还能做点小玩意儿。”

    “不过也好,反正一旦嫁了,就得在一起过几十年,现在省着点用也对。”小秋煞有介事地点头。

    什么省着点用……季朵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笑着推了她一把:“胡说八道!”

    两人正闹着,店员举了几件伴娘的小礼服过来给她们看,不等季朵挑,小秋就摇头:“有没有长款的啊,就跟婚纱类似的那种。”

    “这种就挺好啊!”季朵想随便挑一件,伴娘而已,不该抢了新娘风头,“为什么要穿长的?”

    小秋坚持让店员去找,一把搂过她的肩膀说:“我,朋友遍天下,为什么非得找你当伴娘,你想过没?”

    “为什么?”

    “还不是想帮你提提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他更老大不小了,还等什么啊?让他看看你穿婚纱多好看,再拿婚礼的气氛一烘托,准保他回去就向你求婚。”

    提起婚礼,梦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季朵用力吞咽了一下,强行压下心慌,咕哝着:“算了吧,我是要给你当伴娘的,肯定要待在你身边啊,我没打算让他去蹭饭。再说了,他愿意娶,我还未必愿意嫁呢……”

    “少来!就你那点出息!”小秋嘁了一声,“我看你这辈子也就折他身上了。”

    季朵想反驳,张了张嘴巴,完全没有底气,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

    结婚真是件麻烦事啊,尤其小秋这还是个跨国婚姻,男方家人也多,两个人朋友又多,计划是越定越大。看着小秋不厌其烦地试衣服,期间不停地发视频给未婚夫看,季朵虽然也觉得幸福,可她实在吃不消这种折腾。都说没有女孩不期待婚纱和婚礼,但季朵还真不强求那些,她更想要简简单单的,只要能让她有归属感就好。

    快结束的时候维今来了电话,她接起来听见维今问:“你们结束没?”

    “快了。”

    “我刚从超市出来,你要是之后没什么事我就去接你。我看你最近睡眠不好,给你炖点糖水喝。”

    “让他来,让他来……”小秋用嘴型和季朵说。

    “好啊,那你过来吧。”

    撂下电话之后,不等季朵反应过来,小秋拽着她就塞进了试衣间,跟店员说:“把我那件鱼尾的婚纱给她穿上。”

    “不要了吧……喂!”

    反抗无效,最终季朵还是穿上了婚纱,店员一根一根把后面的抽带给她勒紧,鱼骨箍得她不得不挺胸抬头,还呼吸困难。

    这还不算完,小秋又问人家要卷发棒,把季朵的发尾卷成螺旋状,看起来真的像人鱼公主。在维今来之前,她就一直被塞在试衣间里。季朵一早就知道小秋想干什么,她本来还不当回事,可如今真的穿上了婚纱,干等着维今来,她居然也逐渐紧张起来。

    “季朵呢?”听见外面传来维今的声音,季朵面朝门外站了起来。

    “出来吧。”

    门唰地一下被拉开,季朵紧张得想抓裙子,结果鱼尾裙包身太合适,她手都没处放。她盯着维今的眼睛,扭捏着走了出去。

    她会穿成这样是维今没有想过的,所以第一眼看到时,他眼睛里的惊讶完全没有克制。看着她慢慢地靠近,像是看一颗星星越来越近,那光芒纯白耀眼,不染一丝尘埃,不带一丝欲望。

    是维今一直以来最想拥有的。

    “是她一定要我穿的……”季朵停在维今面前,指了指一旁看热闹的小秋,“好看吗?”

    维今的目光贪婪地在季朵的脸上流连,半晌才抬手捧着她的脸,浅笑着低声说:“好看。”

    季朵少有地被他的眼光烧得不敢抬眼,又听见小秋在一旁的笑声,脸颊越来越烫,维今的掌心都感受到了温度。

    “回家了。”

    “好。”

    坐在维今的车上一起回家,季朵心里还残留着刚刚的紧张与悸动,难得地没有叽叽喳喳。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到了维今家门口,季朵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还没来得及拉,维今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怀里。她的下巴抵在维今的肩膀上,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想吗?”维今在她耳边问。

    “什么?”

    “想结婚吗?”

    他一句话就引得季朵的心狂跳,所有毛孔好似都在诉说着慌张。季朵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无措,维今笑了一声,说:“我有点想娶你了。”

    所有的慌张在一瞬间都静了下来,凝结成了花骨朵,万千的花朵在季朵身上徐徐开放了。她将脸往维今肩头埋了埋,仍旧压不住上面越咧越大的笑容。不过她还是得便宜卖乖地说:“一点点可不行。要你很想很想娶我,这辈子非我不娶,我才会考虑。”

    “我这辈子是非你不娶的啊。” 维今向后撤身,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自然地说,那语气听起来竟好像在疑惑她居然不清楚这件事。

    仿佛这已经不算是情话,而是两个人应当心照不宣的约定。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让季朵鼻子发酸。她是真的没想过,维今原来早已下了这样的决心。

    “在你出现之前,我对爱情没什么念想,我不认为自己在期待。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普通人那种完整的家庭概念,我总在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给另一个人一个家,我不知道自己的爱够不够。”维今几乎是箍着季朵的脸,郑重无比地对她说,“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给予你想要的爱情,我更不知道家庭生活是怎样的。可我确定我爱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方式。如果你想结婚,那我们就结婚,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对,你就告诉我……”

    季朵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朝自己拉下来,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她要用心跳和温度让维今知道,无论他说没说出口的,她都懂。

    只是季朵总是忍不住想,现在的她何德何能啊。

    小秋婚礼那天天气特别好,不是暴晒,也没有狂风,虽然稍显阴沉的天色对拍照有些影响,但对于户外婚礼来说还是件大幸事。

    婚礼在青浦的一处庄园里举行,天然草坪,还有湖泊相傍,旁边是一栋栋欧式别墅,宾客如果喝多的话可以留宿到第二天再走。场地是以紫色为主,小秋爱热闹,起初婚礼策划想弄纯白西式,被小秋反问是葬礼吗,才改成现在这样。作为伴娘季朵一早就到了,陪着小秋在新娘房里鼓捣,还有三个伴娘,季朵可能见过,也可能没见过,实在没什么印象,人家对她倒是熟络。

    “他真不来啊?”抻着脖子被造型师做头发的小秋又问了季朵一遍。

    “真不来。他谁都不认识,来了也就只是吃顿饭,不如让他安心在家工作。反正红包给你带到了!”

    “那倒是。”小秋也没勉强,朝她勾了勾手指,让她靠过来,小声说,“等下我把捧花丢给你,你可给我接好了。”

    “喂!你知道我最不擅长接东西了!”

    “这要接的可是你的终身幸福,不许掉链子!”

    她这信誓旦旦的语气真是把季朵逗笑了。

    在小秋的伴娘里面季朵是模样最漂亮的,于是递捧花的任务就交给她了。戒指盒就放在捧花上,如果是婚礼策划公司做这些,以防万一是会用假戒指的,不过现在既然交给了季朵也就省得麻烦了。那么贵的钻戒放在她手里,季朵可是压力山大,礼服又没有口袋,她一会儿放在手包里一会儿抓在手里,完全不敢放松。

    虽然大半天的时间都在闲着,但流程一旦开始还是焦头烂额,小到宾客座位安排,大到舞台走位,各种细节要调整。好不容易要开始了,她们这四个伴娘是要跟在新娘婚纱拖尾旁边一起往前走的,司仪在台上控场,音乐响起,新娘穿过会场徐徐走向新郎。比这个大的场面季朵也不是没见过,可这是她最好朋友的婚礼,她双手将捧花扣在身前,全程紧张得像个第一天上班的礼仪小姐。

    终于到了交换戒指的环节,司仪给季朵使了个眼色,她赶紧两步上前走到了新郎新娘中间,面对宾客,将捧花交给了新郎。身为一个外国人,虽然在中国待很久了,恐怕对这种婚礼模式还是不太习惯,又或者是太激动,新郎接过捧花看都没看,扑通一下就单膝跪地了。

    还是季朵第一个意识到……戒指呢?

    原本应该插在捧花里的戒指盒不见了,季朵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刹那间慌到大脑一片空白。

    婚礼全程录像,该怎么叫停。更何况根本来不及,她还没回过神来,小秋和新郎,包括司仪都发现了,齐齐看向了她。

    这一来季朵感觉自己就像处于追光灯中心,脑袋直接死机了,她想回忆,却像卡住的磁带只能在这一秒钟反复跳帧。

    “去找,去找,快去找……”

    司仪催促着她,脸上满是焦躁,转头面对宾客却是一秒变脸,熟练地打起了哈哈。季朵根本不敢去看小秋的眼睛,转身往回跑,梳妆台上没有,床上没有,她的包里也没有……她惊慌失措地跑,高跟鞋一崴,险些跪在地上。她根本没当回事,顺势踢掉高跟鞋,光着脚在房间里跑,终于被她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找到了。

    季朵攥着戒指盒长舒一口气,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却暗淡了下去。

    她搞砸了最好朋友的婚礼。

    急匆匆地冲出门去,踩到楼道冰冷的地砖她才意识到忘了穿鞋,季朵啧了自己一声,再跑回会场已经过了好几分钟。虽然司仪拼命尬聊,会场气氛还不错,毕竟是户外,大家也都比较放松,可当她举着戒指盒跳上台时,还是感觉到了周围的眼神和音量的变化。

    “对、对……对不起……”季朵把戒指盒交给新郎,当即就想落跑。小秋是时候地拉了她一把,朝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在意。

    这份体贴反倒令季朵更加心酸,她退到了舞台下面,倚着墙待在角落,难掩落寞。

    婚礼后半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临结束的时候小秋背对着往外丢捧花,现场一下沸腾起来,座位上的宾客都跳起来往前涌。看着捧花在半空划出抛物线朝自己坠下,季朵伸手去接,却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捧花从她手上弹走,被其他人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她感觉手上有一处很疼,定睛去看才发现手指被花枝划了道伤口,渗出一颗血珠。

    不是什么大事,季朵的心却忽然一紧。

    没吃多少东西,也没有待太晚,发觉没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事后季朵就先离开了,小秋作为主人公忙得要命,都顾不上看手机。她发了一条“新婚快乐,永远幸福”,坐上了回市区的车。

    这一趟时间很长,期间小秋回了她一条“戒指的事别在意,有点小插曲才特别啊,我还挺高兴的”,没一会儿维今就打来电话,问她:“你今晚还回来吗?”

    “我在路上了。”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愿让维今担心,季朵懒洋洋地说,“穿了太久的高跟鞋,累了。”

    “那快点回去休息吧。我有件事要和你说,我过两天要去香港参加一个钟表展,你和我一起去吧。”

    往常季朵一定会立即说“好”,可眼下她却有一点迟疑,末了她只是说:“我要看看公司有没有事,等我到家再给你打电话吧。”

    “好,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

    维今在这方面真的很敏感,季朵只能努力笑了两声,以打消他的怀疑。

    挂断电话之后,季朵始终看着手指上的那道伤口,已经愈合了一些,只剩一条红色的线,并不显眼,可她就是移不开视线。她终究还是让自己的终身幸福从手上溜走了,虽然只是个玩笑,她却只扯得动一丝苦笑。

    到家之后,季朵卸了妆换了家居服,从冰箱里拿了一小瓶可乐,窝进了乱糟糟的沙发,心情才终于好了一些。翻看着日历上面的备忘,和公司的会议记录,觉得走开几天应该也没问题,就打算答应维今一起去香港。

    她一边拨维今的电话,一边往水杯里倒可乐,电话那头传来维今的声音时她举起杯子想喝,不知怎的竟脱了手,杯把从指间滑落时季朵心里咯噔一声,想挽救已然来不及。本就不算轻的陶瓷杯子还装满了可乐,这一下砸在茶几上声音震耳,更别提她为了躲避泼洒出来的可乐跳起的慌乱。

    “怎么了?”维今吓了一跳,紧张地问。

    “没事,饮料洒了。”

    季朵拿了抹布擦茶几,拖地,二氧化碳还在爆炸,冰凉凉的气泡溅在她的手上,让她觉得手麻麻的。维今在那边还在说着什么,可季朵听不太清楚,她把刚刚握杯子的那只手摊到眼前,缓缓地握了几次拳头。

    有那么片刻季朵觉得自己的手指因为无力在发抖,可当她仔细尝试却又无迹可寻,看起来一切正常。

    只是最近这大半年里她身上许许多多的变化早已埋下了一道道伏线,如今就像这杯可乐,全都溅了出来。

    “那个……那个……”在维今那边喂了好几次之后季朵终于开口,“我想和你说,香港的展会我就不陪你去了。”

    “公司有事?”

    “对。”

    “那好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买给你。”

    季朵干脆抱着膝坐在地上,轻笑了一声:“你突然问,我还真想不起来。再说了,我要是给你列一张化妆品的单子,你真的买得齐吗?”

    “我可以试试。”

    “好,那我想到了就发你。”

    有那么一小会儿不约而同的沉默,倒也不尴尬,听着对面呼吸声带来的细小杂音,也让季朵心生安慰。就在她打算挂电话时,维今先一步叫了她一声:“季朵……”

    “嗯?”

    “你真的没事吧?”

    “你今天都问好几遍了!”维今每问一次,季朵心就越发慌,忙抬高音调,“我能有什么事啊!”

    “没事就好。”

    话虽如此,维今放下电话仍是心神不宁,他分明能从季朵的语气中感觉到什么,那是危险的信号。最近这段日子他总觉得季朵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甚至像在隐瞒什么,可他没有证据,仔细去分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说到底就只是预兆,像是明明晴空万里,乌云都还没来得及层叠,就已经从远方飘过来的带点咸腥的风雨欲来的味道。

    而季朵在擦干净饮料,洗了澡之后,蹲到床头的柜子前,从里面的医药箱里取出了自己的病历本。随手翻了翻,发现上一次去做详细检查已经是三年多以前了。

    或许是她的病又反复了,季朵决定趁维今不在的这几天去医院做次脑部的全面复查。

    至于为何要趁维今不在,她也说不清究竟自尊心和恐惧,哪个占比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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