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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爷夫人马甲镇不住了 Chapter 12. Twelve o'clock
    诊室内安静得有些异样,自从季朵取回自己的脑ct,医生把它贴在光里,之后很长时间都是抬头看片子,低头看病历,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对患者来说,医生发出这种不祥的声音,实在是让病人心里发毛。

    本来季朵来的时候并没有太紧张,她想的是大不了就是老毛病又严重了,结果医生沉吟的时间太长,导致她也有点坐不住了。她忍不住开了口:“大夫,有什么问题您就直说。您也看见我病例了,之前多差的情况我都过来了,没事。”

    “倒不是这个问题。遗忘症也好,神经失调也好,都是比较难抓根源、难定性的病症,但现在你这个片子里有一个问题更明显。”医生举着杆子在ct上指了指,“你的脑沟明显增宽加深,这是典型的脑萎缩的症状。”

    明明诊室里仍是一片安静,季朵却听到哐当一声,似有千斤重的铁锭从天而降,就这样一层楼一层楼地砸穿下去,回声在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她呆若木鸡,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发颤,张了几次嘴,又死死抿住。

    脑萎缩?那不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病吗?虽然季朵于医学不通,可也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病。正因为知道,她才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基于你之前做过开颅手术,可能也有所相关,属于大脑机能的退化。但你也别太担心,你现在这个程度还不算严重,只要积极治疗,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和积极的心态,脑萎缩的病程可以很长的,有些患者十几二十年仍然可以好好生活。”

    十几,二十年?季朵突然笑了出来,用眨眼来抵抗着眼中的酸涩:“可您也说了,我这可能和当初的手术有关,所以会不会加速恶化,也未可知,对吗?”

    医生沉默。

    “告诉我,如果萎缩严重下去,症状会如何?”

    “每个人体现的方面都有所不同,但多数表现为无力、走路步态失衡、记忆力减退、行动迟缓……”

    “最后呢?发展到最后,我会痴呆吗?”

    医生摇了摇头:“痴呆往往伴随着脑萎缩,但脑萎缩未必会演变成痴呆。最关键的是你的心态和生活方式要好,脑萎缩并不影响寿命,既然大脑机能减退,那就更努力地去锻炼大脑,保持充足的睡眠,坚持运动,是有可能维持在一个不影响生活的状态的。”

    “所以,我从今以后真的要开始养生了,是吧?”季朵还能开玩笑,不知怎的她居然觉得浑身轻松,甚至有些毛毛躁躁的,坐都坐不住。她笑靥如花地站起来,眼眶里含着的泪水掉落一颗,刚好滴在嘴唇上,“那……您给我开点药吧。”

    拿着医生开的促进脑部血液循环和补给营养的药,季朵面色平静地走出医院,脸上虽有些湿润,却并不显眼,就好像下雨不小心滴在了上面。她一路朝着本能选择的方向走,腰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定,只是视觉神经罢工了,没有将眼前的画面装进记忆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没有终点的一大片茫茫白雾里。

    是一个推共享单车的人将季朵叫醒了,人家往后倒了一点打算转弯,便道很宽,她却直挺挺地撞了上去,腿撞在后轱辘侧面,上半身猛地往前扑,还是推车的人拽了她一把才稳住。

    “你没事吧?”推车的人三分关切七分嫌弃地问。

    季朵摇了摇头,想挤出一个“没事”的笑容,嘴角刚一牵动,白雾全部凝结成了尖锐的冰锥,将她刺了个千疮百孔。她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眼泪已然决堤。

    她扒着一辆共享单车的车座缓缓蹲了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藏身于一大片胡乱码放的共享单车中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十字路口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何为粉身碎骨,到这时季朵才懂。

    从幸福的顶点一跃而下,明明知道目标是十八层地狱,却根本停不下来。恐惧与不甘钻入骨髓,流进血液,从内部摧毁了她,她无论怎样用力地哭,仍是呼不出心内的痛。

    根本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期间很多人,包括协警都来问候她,季朵却完全站不起来,只能不住地摇头。直到她真的哭累了,眼泪还在掉,却已经使不上力了,抬头一看竟然已经暮色四合。

    傍晚的云层像鳞片一样,目光尽头又红又紫颜色奇异,竟不像真实的世界。季朵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从火烧火燎终到冰凉一片。

    或许她是应该和从前的那个世界告别了吧。

    “喂,小秋。”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给小秋打了个电话,“我知道现在还是你的蜜月期,我不该打扰你,但……你能不能让我在你的酒吧里住几天?”

    其实小秋并没有去度蜜月,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她的生活就恢复正常了,此时就在酒吧里。听到季朵的声音就知道不对,但她也没多问,只是说:“行啊,来吧。”

    酒吧里面有两间小屋,一间是员工休息的,另一间是小秋和男朋友偶尔住的。季朵一到,小秋就直接领着她进了那间私人卧室。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挂衣服的简易衣架,却还是乱得下不去脚。小秋也不管是什么,随便乱踢,将季朵按在床上,抱着臂倚着梳妆台边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和维今分手。”

    “什么?”小秋弯腰在她脑门上摸了一把,才笑道,“多大了?吵个架就闹分手?”

    “我们没吵架。他现在在香港,过两天才能回来。”

    季朵嗓子疼,说话非常生冷。她没说的是每天晚上维今都会给她打一通电话,今天应该也不例外。

    “那怎么回事?”

    从包里把病例拿给小秋看,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但脑萎缩三个字还是看得懂的,小秋的眉头拧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季朵眼神悲哀:“所以,我必须和他分手。”

    事出突然,小秋也蒙了,拉了凳子坐下,手撑在桌子边,不住地咬着指甲。同为女人,她能明白季朵所想,也能理解这个选择。可作为朋友,她坚信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这个病也不是说一定会恶化到什么程度吧?也许只是记性差点,或者反应慢一点,而且又不是瞬发,没准过个几年才会到那种程度。”小秋想要说服季朵,“你之前不是说过,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眼下吗?你不是从来都觉得结果不重要,多在一起一天就是赚的吗?所以何必为了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而提分手呢?”

    是啊,没错,季朵之前确实是这样觉得的。可现在她后悔了,她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洒脱。或许是因为她真真正正地爱上了一个人,不再是孩子一样的喜欢。所以当她意识到已经无法给予对方最好的自己,甚至无法完整地陪伴对方一辈子时,季朵发现自己只想离开,离开得越快越好。

    “如果我明天就会死,那我现在就会飞去香港,我会每一秒都和他在一起,因为我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他终究会忘了我。但如果我拖着这样的身体坚持和他在一起,早晚我会变成他的拖累。”季朵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就算是最好的结果,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才会有一些不可抗的变化。你想想那个时候他的年纪,他要反过来照顾我,要多吃力。可如果没有我,他就还有可能有别人,即使他的一生真的再没有别人了,以他的性格,他仍旧可以像从前一样一个人从从容容地生活。我留下来,只有弊,没有利。”

    “感情是不看利弊的啊!”听她分析完这些,道理都听得懂,小秋的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跳起来对她喊,“你替他想这么多以后的事,你就没想过现在吗?万一他爱你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要怎么接受你突然提分手?为了几年、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你就逼着他现在忍受痛苦,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季朵手肘撑膝,双手捧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到了手背上。

    她曾经多么期盼维今爱她,如今竟会盼着维今没有那么爱她。

    “我决定了,别劝我了。我在你这里住一段日子,我不会接他的电话,如果他打给你,你就说不知道。”

    小秋被她气得大喘气:“你这是……玩失踪?”

    “他太聪明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会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稍微等一等,至少让他明白我在躲着他,这样他会有一个心理准备,到时候我会去当面说清楚的。”

    “作孽啊……”小秋不住慨叹,“人家一个不入红尘的大叔,硬是被你拉下来。现在你又要人家回去,情劫没过去,修行也没了,还怎么回去?”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算了,我不管了。”嘴上说着不管,小秋心里却有了个模糊的主意,伸手抓过季朵装药的袋子,看着那些药盒,“从今天起,我看着你,早睡早起,合理饮食。”

    季朵想笑一下,做出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那几天季朵躲在酒吧里的小屋中,外面震天响,她也不是很睡得着,明明已经开始退化的脑子却被迫一直运转着。这件事她暂时不能让爸妈知道,爸妈已经为她担惊受怕太久,刚过几天舒心日子,她实在不忍心又揪他们的心。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为了爸妈,她也得好好活着。只是季朵有些害怕,离开维今之后自己还能在上海待下去吗?这座城市处处都有他们的回忆,他们两个万一再遇到该怎么办?想到这儿,她就想把公司转手,可她又实在舍不得,关键是如果连公司都没了,她就一无所有了,她不想现在就承认自己是个废人。

    思前想后季朵还是给爸妈打了电话,只说自己要和维今分手。如果维今真的找到他们问,让他们只说不知道就好。

    她这个分手说得有些突然,毕竟之前过年带回去,在老一辈心里这就算是比较正式的了。妈妈一个劲地问为什么,季朵不敢多说,怕说多了会被察觉。但临挂电话前爸爸还是突然问了一句:“你身体还好吧?”

    那语气是真的在疑惑什么,恍惚间季朵想起维今叫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或许这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直觉。她笑着说“当然好了”,撂下电话翻身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三天,她不回维今的信息,不接维今的电话,可她舍不得把他拉黑。拉黑之后,标注“大叔”的名字就不会再出现在她的屏幕上,单是想想季朵就觉得心里破了个洞。

    联络不上季朵的第二天维今就知道出事了,他虽然也紧张,却没有过多的惧怕,因为他知道季朵本人是安全的,这个失联是另一种出事。早在他出发前就隐隐有所预感,现在只是放上了最后一块积木,所以他原本答应和一个前辈吃顿饭的,结果临时决定回上海。

    好在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在香港钟表展遇见了一个当时巴塞尔钟表展也在的发烧友,相谈甚欢,于是接了一块私人定制。那人还问他这次女朋友怎么没一起来,维今笑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一定会的。坐在回上海的飞机上,维今不断说服自己安心。

    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的,又或者说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解决。他比季朵早经历人事这么多年,理所应当为她多扛一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这样轻易放季朵离开他身边的。

    回到上海之后,维今先去了季朵家里找,显而易见没有人,但东西全都放在原位,甚至连垃圾都没倒,能看出主人离开得多么仓促。他随后又去季朵公司,公司的人说今天还有通电话,但这几天季朵都说有事没过来。担心员工胡乱猜测,维今也没敢问太多。这两个地方都没有,那就只有一处可找了,他果断地给小秋拨了电话。

    接到维今电话时小秋已经在酒吧了,因为季朵住在这儿,小秋也放心不下。她低头看了眼来电,又看了看眼坐在床上摆弄笔记本电脑的季朵,眼珠一转,接起了电话。

    “喂?稀罕啊,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好几天联系不上季朵了,她在你那里吗?”维今问。

    “啊?联系不上?我不知道啊。”季朵猛然抬起头,明白了电话那头是谁,她紧张地盯着小秋,“我帮你联系看看吧,应该没什么事,你也不用太担心。”

    些许的沉默过后,维今沉声说:“好,麻烦你了。”

    两个人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这过程比季朵想象的要快很多,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失望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只是应该而已。

    “我可是照你说的做了。”小秋摊了摊手,将手机收回口袋。

    季朵并没有问维今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是怎样的状态,她不敢问。她现在处于戒断期的最开始,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全身上下的血液毛孔无不在渴望,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将自己捆在一个距离与维今有关的一切回忆都安全的地方,甚至她都不敢轻易动弹,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怕稍一倾斜就会一泻千里。

    直到季朵去了卫生间,小秋终于逮住了机会,她飞快地翻出季朵的病例,拍了两张照片,发给了维今。

    就在刚刚,小秋在季朵的眼皮子底下和维今发了几条信息,是撂下电话不久维今就发过来的:“我知道季朵在你那里,作为朋友你照她说的做,我能理解。我只想确定一下她现在好不好。”

    “还凑合吧,你怎么那么确定她在我这儿?”

    “要是她不在你那儿,你不会这么淡定,至少会问东问西。”

    “怪不得她说你人精,真是的。我这人不会绕弯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她现在是打定主意要和你分手,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她心里有了别人,离开我之后她会生活得很好,我答应。但我想,我有基本的知情权。”

    “如果她心里还有你呢,只是因为一些不可抗力……”

    “只要她心里还有我,就没有不可抗力。”

    是这句话让小秋彻底下了决心,她这些年阅人无数,所以她愿意信维今这一次,她想帮季朵赌一个更好的结局。

    等到季朵从卫生间回来,病历本早就回到了原位,小秋有点做贼心虚,不过季朵也无心去注意。她只是缩回床上,变成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脑袋空空地对着设计软件发呆。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会这样在床上生根,变成一朵蘑菇。

    在看到小秋发来的“分手”两个字时,维今还是有点呼吸不上来。虽然事先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直到看见小秋发来的并不太清楚的病例,他那口气卡在了最难受的位置,整个胸腔都因为缺氧而发痛。

    即使他以为自己考虑得足够多了,心理建设也足够坚实,却还是低估了命运的凶狠。根本什么都不用说,维今完全能够理解季朵在顾虑什么,他绝对可以复述出季朵说的想要分手的原因。

    但天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

    维今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在乎什么,除此之外,任何世俗的烦扰都不能撼动他分毫。许多在常人看来迈不过去的槛,需要瞻前顾后计算利弊的事情,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

    毕竟他这一生注定是任性的,就连他的出生也是场任性,既然如此,干脆任性到底。

    病历上能看到医院和医生的名字,维今找过去详细问了情况。一开始大夫顾忌病人隐私还不太肯说,直到维今拿出照片,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她丈夫。她从这儿离开后就没回家,这还是她朋友发来的,我必须知道具体情况。”

    “唉……”医生打量了维今两眼,担忧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叹了口气说,“我都和她说了,心理压力没必要太大。多得是老年人在自己有意识的训练下,连记忆力都能保持。只要好好保养,好好锻炼,放松心态,是可以控制病程发展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后期在行动上语言上出现了什么障碍,积极做康复也是有机会好转的。”

    “请您把这个病的禁忌,和一些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告诉我。”

    “主要就是忌烟酒,合理饮食,作息正常,保证睡眠,脑供血才能充足。定期体检,如果有高血压之类的病症,要及时控制。多运动,多动脑,还是要尽量维持正常生活,家人生活的陪伴很重要。最关键的是,她自己一定要心情好,病人的心态对病程发展至关重要。”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维今站起来,面色已然平和,“我最后再确认一点,无论这个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就算丧失行动能力,但它并不致命,是吗?”

    “是的。”医生十分肯定,“主要是她太年轻了,以前又做过大手术,觉得害怕也是难免的。”

    离开医院之后,维今并不知道自己走在那天季朵同样走过的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想着季朵独自面对这个结果时该有多害怕。饶是怕得要死,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和他分手。

    原因不言而喻,在季朵心中,他的位置是排在自身之前的。

    明明是最需要他在身边的时候,却还要故作冷漠,用尽浑身力气疏远他,季朵现在一定很难过。这份难过经由两个人身上尚未切断的那根无形的丝线传到了维今心中,他感同身受。

    如果可以,维今现在就想不管不顾地冲到季朵面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可他知道还不是时候,以季朵的倔强,此时的强迫只能令她更痛苦。

    但维今最后还是去了,在天还没彻底黑下来,酒吧已经开始营业之后,他不打招呼地走了进去。小秋一眼就看见了他,紧张地把他往外推:“你这样直接找来是出卖我哎!”

    “你就说我是自己来的,你先去和她打个招呼。”

    小秋颇为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转身往后面走。

    听说维今找来了,季朵哪还有心思想别的,光着脚冲下地就要锁门。小秋哎呀呀地喊着,说外面还有事,赶紧钻了出去,不然也会被她锁在里面。锁好门之后,季朵就贴着门坐了下去,闭上眼睛能听到维今的脚步声靠近。

    “季朵,”维今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是我。”

    那两下就像叩在季朵的心上,她这么多天的封闭竟瞬间出现了裂痕,而且这个裂痕还在不断扩大。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逼你。你知道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我希望你能回家,在这里你睡不好,回家好好休息,照常生活。你不用在意我,我会等着,等你想好了来和我说。”

    说完这些维今又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如果你听到了,就回应我一下。答应我,回家吧。”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维今的声音听起来怎么会那么温柔。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扇门能关得住这份温柔,季朵来不及抵抗,就已经被牢牢包裹住。她的脑中已经像梦中梦般开始循环自己打开门扑到维今怀里的画面,可最终她也只是抬起手,在门上微乎其微地敲了两下。

    门外的维今轻轻笑了,他蹲下来,循着声音的出处,又敲了一下。这一下离季朵的耳朵很近,她打了一个激灵,翻身跳起来,险些要破功。就在这时她听到小秋惊讶的声音:“这就走了?”

    没听见维今的回应,但她知道,维今要离开了。季朵已经按在门把手上的手,渐渐收了回来,双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紧绷的脸,才发现已经沾满了眼泪。

    从酒吧离开后维今径直开车到了季朵家门口,将车停在小区大门靠前一点的路边,就这样一直等着。等到了晚上十点多,他终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季朵的身影。维今打开门,偷偷探头出去,默默地打量着季朵,怎么看都觉得她憔悴了很多。

    就这样目送着季朵进了小区,维今才踏实下来。他回到驾驶座上坐好,抬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他也会有今天,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

    到家之后,维今才察觉到自己的饥肠辘辘和疲惫,可他坐在沙发上不愿意动弹。他一遍一遍环顾着这栋房子,里面的装修细节都是出自他的手,屋子里的这几十块表也都是他这么多年一块块收集来的。曾经维今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离开这里,他本也是个不愿颠簸的人。可如今这栋房子对维今的意义和从前不同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季朵的影子。这几天里他做过最坏的设想,想他如果真的无法挽回季朵,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可是当他在工作间切割齿轮时,会有那么一个晃神,看到季朵坐在另一张桌前的背影。他下楼喝水,会看到季朵在冰箱前的背影。他看到别人坐在沙发上,总觉得季朵还抱着靠背垫窝在里面。这些幻觉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他就知道不行,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也终于明白,房子不是家,有家人的房子才是。

    最后看了一圈,将回忆牢牢刻在脑海里,维今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天哪,你这是……按错了?”他竟然会主动打电话,这太不可思议了。

    “没有,我就是打给你的,我有件事要打声招呼获得你的准许。”

    “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对方的语气更是吃惊,“什么事啊?”

    “我急需一笔钱,所以我要把房子卖了。”

    “卖了?那你住哪儿啊?”

    “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一阵尴尬的沉默,电话那头只有呼吸声,维今也没主动说话,就这样等着,等到妈妈终于再度开口:“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地方偶尔度个假还可以,要是一个人长期待着会憋坏的,你要是真打算立地成佛,就干脆去庙里呗,至少还有和尚跟你说话。要不你过来找我,我找心理医生给你做抑郁症测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句两句和你说不清楚。总之我有自己的想法。”维今有点哭笑不得,“你就说同不同意吧。卖的钱我留一半,剩下一半我打给你,如果另一半你也想要,之后我慢慢还。”

    电话那头的人轻笑一声,完全不像是这么大年纪的人:“卖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有几年可活啊,拿笔钱好好过日子也不错。”

    “行,那我尽快操作。”

    “哎,你先别挂!”妈妈突然感觉到不对劲,但语气还像是在开玩笑,“不会等你卖完房子,给我分完钱,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吧?”

    维今掐着眉心摇了摇头:“不会。你随时都找得到我,要是哪天你在外面玩够了,想回来了,我养你。”

    这是他们母子之间说过的最有感情的一句话了,甚至维今自己都不清楚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更别提电话那头的母亲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并非一日两日可以弥补的,其实两个人都已经放弃了,但只凭今日维今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他们终究还是母子。

    “废话,不然我生你干什么?”

    回应他的仍旧不是什么好话,换作之前维今只会觉得刺耳,就好像他的出生只是场交易。可今天他却只觉得好笑,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后面隐隐的哽咽吧。

    结束这段久违的通话,维今站起来深呼吸,他明显感觉到一些陈旧的过去朝着深不可测的地底沉了下去,再也不会浮起来。原来那些心灵鸡汤也有真的,爱上一个人真的能让他学会接受自己,原谅这个世界。

    既然做了决定,维今再没有犹豫,接下来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将房子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挂出去,要求全款,或者至少是低于50%的贷款。然后开始列计划清单,购买条目,算账。要快,越快越好。

    就这样过了一周多,已经有买家来看房子了,维今的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他在等,等季朵来找他。

    凌晨两点,他还在工作间里调整座钟设计图的细节,这次他想将小时候玩的那种走珠迷宫应用在表上,再配合时间的变化让珠子自然行走。现在维今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必须争分夺秒,所以也开始半夜赶工了。他揉了揉眼睛,拉开窗户想透口气,才发现外面雨下得很大。

    正是这样的雨夜,季朵全身湿淋淋地跑来,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回想起那一幕,内心涌动着一股暖流。

    就在这时,楼下的门铃响了。

    心中所想与现实突然契合,敲响了预感的钟,维今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门前,却有些克制地拉开了。撑着伞的季朵站在外面,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下铺下阴影,显得无比落寞。

    “为什么偏要这么晚来啊……来,进来。”维今下意识地想去拉她的手,还没碰到就看到季朵手腕翻转,想要躲避,他的手僵在那里,慢慢地收回了身侧。

    季朵在家实在睡不着,看着外面的雨,就想起自己因为一个梦冒冒失失地跑去找维今的那夜。她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就在今夜,放维今自由。所以她提着这口气,只迈进了门,再没有往前一步。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她看着自己的脚尖,静静地开口。

    没想到维今大大方方地装傻:“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季朵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而维今终于看见了季朵的眼睛,眼底红肿,一看最近就经常哭。这副又气又委屈的样子,让他又心疼又想笑。

    “我们分手吧。”飞快地说完这句,季朵咬住了下唇。

    “为什么?”

    “一定要有原因吗?就不能没有理由吗?我就是想分手,不行吗?”这么多天季朵一直想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让维今可以接受,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因为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她站在维今的影子笼罩下,头脑一阵阵发晕,双手交握在雨伞把上胡乱抠着,“我就算和你说我喜欢上其他人了,我不爱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会信吗?”

    她终于仰起头,两行泪水齐齐滑落。她还没看清维今的脸,就已经被大力拥入了怀抱。她手中的雨伞掉落在她和维今的脚下,溅了两人一裤脚的水,可谁都无心去看。季朵很想挣扎,可她太想念这个怀抱了,光是克制着自己不抬起手臂就已经用尽全力。

    维今死死地箍着她的肩膀和腰,将她扣在怀里,心中太过强烈的渴望涌出来,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像条在岸上奄奄一息,此刻才终于跃入水中的鱼。

    “我不信,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他贴着季朵的耳畔说,“如果你真的想分手,我答应。”

    季朵的眼睛陡然睁大,身体僵了僵。

    答应,他说答应。

    “我答应。”

    像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维今又重复了一遍:“但你也要答应我,要对自己好,不要再哭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为了躲着我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所以,从现在起,他们就没有半点关系了。想到这里,季朵突然撑着维今的胸口退开了一点,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维今的脸。

    就让她再看一看吧,最后一次。

    “那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因为我耽误了明年巴塞尔的钟表展,不要因为我改变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快点忘了我。”

    维今伸手抚在季朵的脸上,拇指不断擦拭着她的眼泪,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充满安抚的笑容。

    那笑容让季朵欣慰,却也让她痛不欲生。

    “前面的那些我都答应,只有最后一句……可能有点难。”

    他低头吻住了季朵。

    感性忍不住想要缠绵,理性却拼命想要疏离,季朵被拉扯得呜咽出声,险些崩溃当场。她用尽全力推开了维今,转身抓过地上的伞一鼓作气地跑出了门去。她撑着伞在雨里大踏步地往前走,像孩子似的不断用手背抹脸。雨声给她打了掩护,她终于变本加厉地号啕痛哭起来。

    维今站在檐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口气松下来,眼中才爬满血丝。他从哽着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傻瓜。”

    又过了不到两周,维今离开了。临走时他给小秋发了条消息,让她有空多照顾一下季朵,不要让她亏待自己。

    “你要去哪儿?”这种关键时刻维今却选择离开,不就等同于彻底告别吗?小秋真的搞不懂他,之前还以为告诉他真相,他会死不放手,没想到却从季朵那里得知他二话不说就同意分手了。小秋正火大呢,现在听说维今要走,立刻就炸了:“你还回来吗?亏我之前还看好你!”

    “我会回来的,至多半年,也许更短。总之,我一定会回来。下次我回来,会接她离开这里。”

    “去哪儿?你没有放弃?”

    “别问了,我要登机了。”维今将票递给地乘,飞快地按着手机,“我说过,只要她心里还有我,我就不会放弃。帮我照顾好她,如果怕她伤心,就尽量别和她提起我,别让她去我那里,谢谢你。”

    小秋本也是放心不下,跑到季朵公司送了点吃的,和维今发着信息回头看了一眼自从分手就努力用工作麻醉自己的季朵,决定先将这些瞒住。

    她只能暗暗祈盼维今说的是真的,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会将季朵带到幸福的彼岸。经受过苦难,却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的人,是不该被辜负,更不该在寂寞中独自凋零。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季朵只是不哭不笑、循规蹈矩地生活。和维今分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司里,用经验去弥补天赋上的缺失。她知道设计圈有绝对天赋的人并不多,而时尚又是非常私人的东西,她现在失去的只是对自己的信任。说来也可笑,这份自信居然还是维今帮她找回来的,她将分手那天雨水从伞沿不断淌下的画面做成了设计,没想到获得了公司设计师的一致称赞,放上预售之后量也很大。

    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她的眼泪。

    季朵没有再提起维今,手机里电话信息一多,维今的名字很快就被挤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备忘录里所有关于维今的消息,她都删掉了——那是因为她知道手机系统已经自动将那些上传到云端了,她不过是只鸵鸟而已。

    想丢掉,舍不得。想忘掉,忘不掉。

    只有夜里比较难熬,季朵努力想要维持每天八小时睡眠,却总是被迫熬到累极了才能睡着。除此之外季朵的生活很平静,她只是记性越来越差,前一刻在想的事情,后一刻就变成了一片空白,除了正式场合外,她不再穿高跟鞋,因为实在很容易磕绊,不过普通人也难免提笔忘字和平地摔,没人当回事,她也一样。

    就这样一整个夏天过去了,季朵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差不多走出来了,她还能和小秋开玩笑说失恋也没那么要死要活嘛,却没想到在超市货架上看见一排蘑菇罐头,忽然就失了神。从超市出来后她本应该回家,坐在出租车里玩了会儿手机,再抬眼却发现路线不对。

    她原想问怎么会走这条路,可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季朵的话又吞回了喉咙里。司机最后将车稳稳地停在了维今家门前。

    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上车时她说错了目的地。

    本想让司机继续开,眼神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往窗外飘,季朵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做的那块招牌不见了。她咬着下唇沉吟了两秒,还是慢腾腾地下了车。

    不仅仅是招牌不见了,台阶上铺着尘土和落叶,往常总是很干净的栏杆上也挂着一层浮土。季朵本来只想远远望一眼,却不知不觉被这份寂寥吸引住。当她将脸贴在落地窗上,看到房子里除了基本家具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曾经挂在墙上、摆在壁炉上的那些钟表全都消失了。

    “嘀嗒,嘀嗒,嘀嗒……”

    指针倒转,那个盛夏的下午,季朵就是从她现在站的这扇门前一步迈入了这间钟表的乐园。当时房间里萦绕着的神秘而和谐的声响至今仍在她的耳畔回响,待到缓过神来才意识到如今只剩她越来越慢的心跳。

    维今走了。

    季朵失魂落魄地走到台阶最下层,不顾上面的灰尘坐了下来,头靠着一旁的栏杆,寂寂地闭起了眼睛。

    骗子,明明说好不会因为对方影响自己的生活的!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大动干戈地抛弃一切逃离呢?是不是他心里的痛苦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呢?

    “大骗子……”

    你现在在哪里啊——季朵眼角已经感觉到湿润,可她快速地伸手抹去了。她张开眼睛努力看天,不让眼泪流下来。维今可以当骗子,可她不行,她答应过不再哭的。

    然而自从知道维今走了,季朵反而放开了心底的思念,不再强行去屏蔽、躲避。只要没事季朵就会去空房子前坐下来,一坐就是很久,有一次她甚至靠在那里睡着了,最后还是被环卫工叫醒,怕她出了什么事情。

    睁开眼睛之前,她模糊地有人在看着自己,心中竟生出一丝期待,下一刹那期待就像泡沫一眼无声无息地破灭,落下了一滴水在她的脸上。

    天气逐渐冷下来,季朵开始在心中计算着距离三月还有多久,虽然已经和她毫无关系,她却仍然像是自己的工作一样紧张着。她期盼着到那时自己能在网络上看到一点点关于维今的消息,知道他好好地生活在哪里,可季朵更怕到时候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维今的旧房子里搬进了新的主人,季朵站在远处看着搬家公司将一样样不适合这栋房子的办公用品搬进去。从今以后这里再不属于她了,她与维今的过往在现实中再也没有落脚点了。

    季朵转身离开,每走一步都感觉影子在无限拉长,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还伫立在原地,不肯移动半步。直到她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趔趄了一下,这份拉扯感才消失。可季朵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空,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她在逐渐变成透明的。

    一月底季朵正在公司忙年终结算,自己也快要回家过年,无比发愁如何应付父母的盘问时,突然接到小秋的电话,让她赶紧去酒吧。

    “有什么事啊?我这忙到一半呢。”

    “我有急事,耽误不了你太久,你赶紧过来一趟。”

    小秋的语气不由分说,季朵也担心是真有什么急事,只得放下手里的工作赶了过去。

    浑然无觉的季朵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院子中央站着个人,单单是余光晃见人影,她的心里就已经响彻了天崩地裂的轰鸣。她像尊石像定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几步开外靠在行李箱上的维今。

    “好久不见。”维今歪头朝她笑着,抬手动了动手指。

    他瘦了很多,穿着棉服都看得出来,也晒黑了不少,眼角的纹路深了些,显得很疲惫。可他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亮,那光芒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他这个年纪的人脸上,那是心思最纯净的少年第一次为心爱女孩发疯时才会有的眼睛。

    所以,是梦吗?季朵缓缓摸到自己手背,毫不留情地掐了一下。

    “不是梦,”维今拿她的小动作没办法,大步走到她面前,挟着风将她紧紧包裹住,“我回来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怀抱,束缚着她的手臂的力量,以及贴在脑后掌心的温度。太熟悉了,顷刻间就能将她的魂与肉拉回从前。季朵僵硬着身体,连眼睛都忘了眨,嘴巴微张着,好似是为了让心跳不爆炸。她知道自己该推开,可是她反应不过来。

    “这么久,过得好吗?”

    直到维今稍稍松了松手臂,才让她能抬起头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的脸上找线索,只是一个充满欣慰,一个恍如隔世。季朵没有回答维今的问题,她只是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手指隐约触到维今的脸时却停了下来,但维今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而是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挑了挑眉,笑道:“是我,真的。”

    “你怎么……你怎么……”

    季朵彻底慌了,根本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然而她的视线不经意下移,却看到维今弯曲的小臂上多了一道新鲜的伤疤。疤痕看起来很深,还泛着红,一看就是刚刚结成不久的。她居然经由此突然回了魂,一把抓住维今的手臂,紧张地问:“怎么弄的?”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划伤而已。”

    “你这只胳膊骨折过,本来就应该小心,你到底干什么了啊?”

    看着她因为紧张,反倒生龙活虎起来,维今这颗一直虚浮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他一直在克制,假装一切尽在掌握,实际上到了这一步他反而很怕。

    他怕季朵已经不再爱他。

    可现在维今放心了,他微微弯腰面对面近距离地盯着季朵的眼睛说:“想知道我究竟干了什么,就和我去个地方吧。”

    季朵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就掉进了维今的陷阱里面,松开手退后了一步,猛地摇头:“不要,我得回家过年……”

    “我们去另一个地方过,”在季朵诧异的表情显现的下一秒,维今说出了令她更惊讶的话,“你爸妈已经答应了。我回来前去见过他们,他们同意我带你走。如果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他们。”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啊?”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季朵的想象,她也不知道这个电话该不该打,可她了解维今,这绝不是随便说说的。

    “以后再告诉你。”

    “我不去。”季朵也犟了起来,“你别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维今丝毫没有动摇,反而笑得更甚:“我没忘。但分手了也不一定非要老死不相往来吧。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我保证去到那里之后如果你想回来,我会立刻送你回来。在途中如果你要求,我会和你保持至少一百米的距离。这样行吗?”

    听起来耳熟的话,瞬间让季朵回到了最好的岁月。当时她缠着维今要一起去云和梯田,也是这样说的,至少一百米的距离,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把房子卖了,现在我在这里无依无靠,只能住酒店。你考虑的时间越长,我在酒店住的时间就越长,你忍心吗?”

    季朵看着维今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真的很想说忍心,可最后她还是气得跺脚,语气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赖啊?”

    “和你学的。”

    维今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想的却是,还好,她没哭。

    时间真的很赶,季朵办好了澳洲的签证,他们立刻就直飞布里斯班。一路上无论季朵问多少问题,维今都不回答,她也真的较起了劲,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其实买经济舱就好了,这个贵好多。”也就九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维今却坚持要买头等舱,票价让季朵肉疼。

    “你每次坐经济舱都睡不好,贵这点钱能睡个好觉,很值。”

    “有钱了不起啊……”

    季朵嘟囔了一句,真的翻身朝里睡觉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这一觉真的睡得特别香,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维今看着她的脸。

    和从前的一些清晨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随后却有点想哭。

    下飞机后,他们又从布里斯班搭船到了格拉德斯通,一路辗转到了边缘一个非常小的渔村。维今和一个老伯说了一句,语气熟络,老伯安排他们喝水吃点东西,然后就发动了自家的船。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眼瞅着船越开越远,热闹的大陆被甩在了身后,海面一片开阔,连船都见不到一只。正午的阳光洒在海面上,耀眼夺目。可入夜之后,四周就死寂下来,星光投射在海面,非常美却也非常孤寂。

    “别怕,我又不会把你卖了。”维今抬手想摸她的头,手悬空停住,用眼神征求她的同意。

    季朵哼了一声,往边上挪了挪,躲开了他的手。

    维今轻轻笑了。

    最后他们在一座细长的小岛上下了船,从远处看这岛就像海上的一条线,登陆之后又觉得也很大。岛的边缘有一点点沙滩,也有礁石。维今朝季朵摊开手掌:“保险起见。”

    季朵鼓着腮,把手交了上去。

    他们爬上礁石,穿过一片并不茂密,明显修整过的林子,微微隆起的小山坡上立着一个面积很大的纯白色的房子,房子周围草坪柔软碧绿。走进了才看到房子是通透的,里面有五个房间,到处都有窗户,外面还有一圈回廊,坐在任何角度都能看见海。

    维今打开灯,这座房子简直就像一座灯塔。

    到此时季朵才认清一个事实,除了他们两个,岛上再没有任何人。

    “这是……哪里啊?”季朵摸着房子的梁柱和窗台,发现油漆都是新的,屋内算是摆设齐全,只是没有住过的痕迹,显然也是刚置办不久。她隐隐已经有了预感,只是还理不清头绪。

    “我们的家。”

    维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季朵猛地回过头看他。就在这一刻,维今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去。她心中惊动,竟有些站立不稳。维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有得是首饰,我想我买颗钻戒也哄不了你开心。所以,我以这座岛为聘礼,请你嫁给我。”

    “你在说什么啊……”季朵此时已经不知道该惊讶什么了,她不能理解维今拥有一座岛这件事,更不能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求婚。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答应,不然她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想到这里,季朵心一横,背过了身去朝前走了两步:“你别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是你亲口答应的。”

    “我是答应了。因为如果那个时候我死揪着你不放,你会更痛苦。我不愿意亲手加重你的痛苦,所以我只能答应,但那不代表我放弃了。反正之前都是你在努力,我重新追求你一次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年纪大了,想快一点。”

    “你先起来,”余光看到维今还跪在远处,季朵实在忍不住,扭头回去扯他的胳膊,“起来!”

    “你答应我,我就起来。”

    “无赖!”

    季朵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死角,所有的坚强都要被挤碎了,她好不容易撑到了如今的地步,为什么要这么为难她?她急得直跺脚,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能嫁给你,我不能……你根本就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在你来和我提分手前,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透过维今执拗的眼神,季朵想明白了很多事。怪不得维今的态度那么奇怪,一味顺着她,连个原因都不要。是因为她费力隐藏的事情维今早就知道了,她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实际上不过是维今哄着她罢了。

    “你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他有健康的身体和迷人的眼睛,他有一座私人岛屿,他有令人艳羡的技艺。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共度余生。季朵双手交叠在额头上,蹲了下来,不住重复着“图什么”,泣不成声。

    “我什么都不图。我爱你,爱一个人不就应该是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都在一起的吗?”维今向前跨了一步,半跪在季朵的旁边,浅浅抱着她,“这里空气清新,景色很美,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出日落。我们之后可以慢慢添置东西,圈个网球场,或者铺平一条跑步的路,我会带着你每天早睡早起,定时运动。如果你想去逛街,每三天就会有船经过,也可以叫私人船过来接,想回到陆地轻而易举。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我们,我能履行之前的诺言,将你绑在我的身边,就算你有一天忘了我,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和你重新认识。”

    “你卖了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吗?”季朵抬起头看她,这大半年憋着的眼泪这次流了个痛快。

    “那可不!这里的房子是现成的,我又重装了一下。找人修了蓄水池,搭了小型基站,还砍了树。申请的码头许可还没下来,不过我真的是没钱了,就算下来船也得之后再买了。实话实说啊,我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

    “那如果我不答应呢?如果我坚持要走呢?”

    “那我就送你走。但我会待在这里,一个人。”

    这是一个孤岛,四面环海,因为面积过于狭小,所以也没有什么旅游开发的价值。它距离格拉德斯通不到十公里,不算偏远,但也不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人说话,听不到人声,该有多寂寞啊,季朵想都不敢想。

    维今知道她会怎么想,他就是要让她这么想,他用半是认真半是欺哄的语气说:“如果没有你,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孤岛。如果你在这里,这就是家。”

    “你!无赖!狡猾!还说不逼我,却把后路全都堵死了!”

    季朵气急败坏地骂着他,突然跪在地上朝维今扑了过去,牢牢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埋在他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我讨厌你……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这半年来所有的纷杂、劳累,甚至在修理丛林时不小心受了深见骨的伤,在这一刻全都值得了。维今将吻落在季朵头上的疤痕上,听见时间嘀嗒一声归了位。

    他想要的,真正的人生从此开始了。

    之后维今断断续续地用了很久的时间,和季朵解释了这个岛的由来。当时父亲的遗嘱上除了一栋给他妈妈的房子,就是这座谁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岛。当时遗嘱安排得十分复杂,关于他的所得居然留的是双份遗嘱,如果他父亲可以活到退休,正常死亡,那么他拿到的会是另外一份,至于里面有什么,只有律师知道。如果父亲在公司任职期间因意外早逝,他的遗嘱上才会有这座岛。所以维今一直在猜测,也许买这座岛本身是不正当的资金流动,他父亲不想给自己的老婆孩子添麻烦。毕竟这只是一座孤岛,上面除了一栋房子什么都没有,不能赚钱,甚至连开派对都嫌远。

    起初维今并没有拿这个岛当回事,他只是在得到它后过来看过一次,不过这座岛似乎是他的福星,就是在那次旅程中他遇到了丹尼尔。所以在医生和维今说了季朵的情况后,他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这座岛,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对季朵的身体百分百有益,或许只有这里了。

    所以维今卖了房子,找人手翻修这里,添置东西,建基站,等真的开始做了,他才更加理解父亲为何把这里丢给他,真的是劳民伤财。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偏爱,大概只是处理垃圾罢了。但维今硬生生地将这里,变成了乐园。

    从澳大利亚回去时维今先去了季朵爸妈家,他们很惊讶,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维今开门见山地向他们求娶季朵,他对季朵爸妈说要带季朵去一个比较遥远,但会令她很快乐的地方。后来季朵的妈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问他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准备,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对季朵始终如初。

    维今在他们面前许下了生平最郑重的誓言。

    他们在那座小岛上住了下来,季朵将公司的大部分股权都交了出去,自己只留了一小部分的分成。她每天在维今的督促下早睡早起,定时运动,他们在沙滩上搭了篮球架、排球网,在房子边上种了果树,还养了奶牛。她以前是个多么爱热闹的人啊,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过起吹着海风看书,如此安静的日子。可季朵却觉得自己的心从未如此清明过。

    每天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但维今仍旧怕她无聊,于是慢慢地开始教她做钟表的零件,毕竟有些操作和她之前的珠宝制作相像,所以她上手并不十分困难,只是她的耐心不够,用不了多久就会哀号。不过相信久而久之,她也可以帮着打打下手。

    那一年的巴塞尔钟表展是他们两个一起去的,维今的座钟颇受媒体注目,尤其是当他将时间精确地定格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分秒时,两侧原本只是吐珠子出来走迷宫的小人会转动起来,奏出婚礼进行曲。

    “为什么是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问。

    “因为这是我太太答应嫁给我的时间。”

    这件事连季朵都不知道,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眼光,维今淡淡地笑着,就像这只是一场游戏。

    没错,他辛辛苦苦做的,就只是哄自己老婆的小玩意儿罢了。

    没有人怀疑再过一年维今就会成为a.h.c.i的正式会员,想找他合作的品牌很多,想采访他的媒体更多,可谁都知道他和太太住在南太平洋一座无名的岛屿上,除非他点头,否则谁也找不到。这更给维今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引得人想要窥探他的生活。

    然而当一个找他定制腕表的买家兼记者以私人的名义上岛后,聊着聊着维今居然提出要等一下,因为他和太太每天打沙滩排球的时间到了。

    那个人坐在礁石上看着维今和他太太隔着一张网打排球,实际上就是胡乱丢来丢去。后来他太太假装玩累了就躺在沙滩上,维今走过去想拉她,她突然丢球上去想让维今接。结果地心引力将球又拽了回来,砸到了她自己身上。应该是不痛的,因为她笑得在沙滩上打滚儿,维今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捏她鼻子。

    他们相携走回来的时候,那个人才发现维今的太太走路时身体有些许倾斜,可她仍旧非常有活力,笑容可以感染所有人。在他们看向彼此的眼光里,那些小的瑕疵都不值一提。

    后来很少有媒体再来打扰他们,因为明白了这只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而已。只不过,或许有爱人,有梦想,不受外界干扰,他们的时间会过得慢一些,爱就会像刻在每块手表里面几分之一毫米的微小秘密,成为永恒,成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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